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抽泣的死美人 作者:横沟正史 内容简介 碧园庄建在一座稍高的山丘上,历经几百年的沧桑,仍古色苍然地俯视着达尔蒂墨沼泽地,透着一股顽固的旧贵族气质。直到几年前,某贵族的子孙还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而自从这栋房子因故被变卖以来,虽基本上没断过买家,但是没有人能住满一星期。 一对美国夫妇买下了它。大雾紧锁的深夜,孤身一人的女主人看见一对面色煞白的年轻男女朝自己走来 水獭 一、阿茑的故事 “水獭化身为英俊的青年与美丽的姑娘幽会,这种传说古已有之。虽说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实在是荒诞无稽,不过,我也知道一个这样的故事。事实上,我还是那个事件的相关人之一。什么,给你讲讲?讲讲也行。不过,那毕竟是我三儿子久三郎出生那年的事,掐指算来都已经有二十五六年了。想听?那我就给你讲讲。” 说着,久作老人似乎开始整理故事的前后顺序,幸福的脸上写满陶醉的神情。 由于儿子们都有出息,久作老人现在过上了舒适的日子,他年轻的时候,日子却没这么舒坦。他的老家在丹波的山沟里,久三郎中学毕业之前,他一直都在那里靠种地为生。而老人要讲的这案子也发生在那个时候。 “毕竟是穷乡僻壤,而且,就连老话中都动辄说有什么‘丹波野人’或‘丹波山妖’之类,再加上又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所以,以你们现在的眼光来看,肯定会觉得荒诞离奇。不过,我是肯定半点假都不掺的,信不信就由你了。” 有个姑娘名叫阿茑。她美丽善良,而且性格果敢坚毅,村里人没一个不夸她的。就连那些野兽般凶蛮的男人都拿她束手无策,所以她在十九岁之前从没落下一句闲话,这在当地十分稀奇。 阿茑家是当地唯一的名门望族,这一点无疑也帮了她大忙。她家拥有“平藤”这一姓氏,在当地是屈指可数的大财主。家世甚至可以追溯到平家在此落草的时候,在邻近乡里绝对算得上最悠久。上几辈的时候,她家考究的客厅里经常高朋满座。熟悉从前旧事的老人们经常说,她家是到了阿茑父亲这一代才完全没落的,可尽管如此,却仍剩有广阔的地产与山林。如果清扫一下仓库,说不定还会发现一些稀世宝贝。 不过,阿茑却绝非因此就获得了幸福。她实在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几乎从未感受到父母的爱。 阿茑的母亲是从一个家世显赫的神主[1]家嫁过来的。还在阿茑年幼时,她就撇下两个孩子撒手人寰了,后来填房的便是阿茑的继母阿福。阿福不像阿茑的母亲那样家世显赫。阿茑的母亲还在世时,她就在暗中觊觎这样的机会了。阿福填房后的第二年,阿茑的哥哥宗太郎就离家出走了。人们都说是阿福把他赶走的。 阿茑十六岁这一年,由于遗传与酗酒的缘故,她唯一的亲人——父亲宗右卫门也年老昏聩,几乎变成了痴呆。 阿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 尽管身处这样的家庭环境,她却不像常见的那些继子女一样怨天尤人。只不过,她失去了几分女儿的娇气。原本美丽的天性中却增添了诸多美德。只要是能令村里人高兴的事,阿茑什么都肯做。所以,村里从没有人欺负她是姑娘家。 就这样,阿茑长到了十九岁。可就是从这一年的春天起,一些刺耳的风言风语竟突然在村子里流传起来。对于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来说,再没有比这更难听的传言了。 人们都说,阿茑被源兵卫池的主人附体了,甚至还怀上了他的孩子。 阿茑所在的村子与邻村之间有一口很大的古池塘,人们都称之为“源兵卫池”。当地有一个传说,一百多年前,当地的村民不堪领主的暴政,企图发动起义,结果失败了,有十多名头领被捕,被同时斩首。当时,领主的领地一夜之间竟化为了一口大池塘。 这口大池塘的岸边有一座古旧的五谷神祠堂。由于里面供奉着领导数个村庄的农民起义最后壮烈牺牲的首领源兵卫,人们便称之为“源兵卫五谷神”。因此,这口大池塘也被称为“源兵卫池”。 关于源兵卫池,自古以来便流传着各种恐怖故事。 人们说有时候能听到有人在池水中啜泣的声音,有时候深更半夜水里会忽然燃起大火,还有时候池塘里会浮出无数的人头把整个池塘染成一片血海。总之,这些恐怖故事不胜枚举,由父母传给孩子,再由孩子传给孙子,就这样作为枕边故事口口相传下来。 就连到这件事发生时,人们都还坚信源兵卫池的主人是一只有着多年道行的水獭。而就是这只水獭,与阿茑之间竟然发生了那种关系。 “这当然荒谬至极,可是在二十五六年前,人们却认为这种事是很有可能的。”久作老人说道,“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人比较开明,认为这种荒唐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可毕竟大多数人都信以为真,所以他们也无能为力。至于这荒唐的流言究竟出自何处,原来,阿茑每晚都会溜出家门,悄悄地去往源兵卫池。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去那里,又到底做了些什么。不过阿茑去源兵卫池一事却是千真万确,而且还有很多人曾亲眼见过,比如说我,就是其中一个。” 那还是春寒料峭的二月初的一个夜晚。久作老人——当然他那时尚年轻——的老婆突然要临盆,得赶紧派人去请接生婆。当时长子久太郎还是个孩子,深更半夜的,还不能打发他去干这种必须要经过源兵卫池旁边去邻村的事。无奈之下,久作只得自己去。 虽说是旧历,可二月的山里仍十分寒冷,而且还是淅淅沥沥飘着冷雨的寒夜。为防止灯笼被雨打湿,久作只得频频换手撑着沉重的雨伞。 有关源兵卫池妖怪的传言,久作也早有耳闻。虽然他不愿相信这种事,可深更半夜时经过那里也绝非一件乐事。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感让他很是压抑。竹林包围的小径对面就是那口充满恐怖传说的古池,黑黢黢的池水在稀稀拉拉的雨点中荡起一阵阵涟漪,幽幽地发着暗光。虽然没有青蛙的鸣叫,不过道具却一应俱全,再加上木屐行走在泥泞中溅起泥水的凄凉声音…… 突然,久作蓦地停住脚步,连忙用袖子把灯笼的光遮了起来。因为他察觉到一种细微的动静——似乎有人正拨开竹林朝这边走来。久作杵在路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边。他的感觉没错。竹叶沙沙的摩擦声与踩断枝条的声音越来越近。 这深更半夜的会是谁呢?久作心中感到纳闷。这竹林的对面应该就是源兵卫五谷神啊……一想到这里,久作顿时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一条黑影忽然从竹林里跳了出来。严阵以待的久作正要朝黑影扑上去,对方却早已看到了灯笼投在地上的圆灯影,顿时“啊”地大叫一声,像蝙蝠一样转身就逃。久作毫不犹豫,立刻追上前去。 黑影拐过竹林的一角后朝源兵卫五谷神方向逃去,可在中途还是被久作抓住了。久作立刻拿灯笼照那人的脸。结果,非但没把对方吓着,久作自己反倒吓了一跳。 “小姐!”久作一声惊叫。 原来对方竟是平藤家的独生女阿茑。阿茑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头发熠熠闪光,苍白的脸色看上去非常吓人。“久作大叔?”阿茑心悸未平,气喘吁吁。 “呃,我是久作。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听久作这么一说,阿茑这才打量了一下自己,然后抬起目光,哀求般地望着久作的脸。 “你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可怜,大冷天的只穿这一身睡衣。”久作和蔼地说着,正要凑上前去。 可就在这时,女孩噌的一下擦过久作身边,没命地朝原路逃去。久作没料到有这么一手,只得呆呆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连追赶的勇气都没有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阿茑去源兵卫池的传言就越传越凶了。有那么一次经历之后,就连我都没法再像从前那样认真地为阿茑辩护了。虽然我并不认为她会跟水獭有那种荒唐的关系,可心里总归是有些打鼓,也再没心情去同情她了。起初我还一直认为她肯定是受了继母的虐待,无可奈何只得在那里游荡,可再一想却又不对,就算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每晚都会有这种事啊,而且她也完全用不着非选在这种恐怖的地方游荡不可啊。她连那么可怕的地方都不怕,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一个女孩年纪轻轻的,究竟为何会变得如此胆大呢?我也试图思考起来。 “随着这种传言闹得越来越凶,继母对她的虐待也越发变本加厉。阿茑整日以泪洗面,可尽管如此,她似乎仍未死心,依旧深更半夜溜出门去。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二月末。 “有一天早晨,我记得好像是二十七日的早晨,有人发现阿茑死了,尸体漂在源兵卫池里,于是人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甚至还有人窃窃私语说,瞧瞧,终于让水獭给拽进去了吧。这种议论当然也算不了什么。可总之,唯有一点得到了确认,即阿茑姑娘之死并非自杀,医生也说她肯定是在落水之前被人勒死的。 “这件事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二、妙念的故事 有个小和尚名叫妙念,在一座名叫“清行寺”的寺院清修。妙念年方二十二,相貌俊美,仿佛是从浮世绘中走出来的美男子。他剃度后的光头乌青发亮,每次外出化缘,总会让村里的年轻姑娘们春心荡漾。借机和他搭讪的姑娘也不在少数,不过他操守坚定,并未因此而堕落。 当时,他剃度出家不过才两三年,住持观溪和尚却对他信任有加,百般宠爱。 “妙念早晚会成大器的。”住持逢人便夸。所以,当施主们有求于寺里时,也必得加上一句“务请再转告妙念师父一声”才行,不然住持就会非常不高兴。 “其实啊,这妙念是我的一个侄子。”久作老人说道,“他俗名叫健一,是我哥哥的儿子。我哥嫂在村里流感爆发的时候双双死去,当时健一才上中学二年级。他非常喜欢上学,学习成绩也不错,就这么让他早早辍学实在可惜,于是我就辛苦工作,好歹帮他筹足了学费。可是,就在临毕业的节骨眼上,他却突然回来说不想上学了,并且和谁都没商量一声就一个人去邻村的清行寺出家了。当然,我当时也是苦口婆心地劝,可他怎么也不听,我只好听之任之。因为我觉得他就算中学毕业也没有升学的希望,而且他又不是去干别的,是出了家,也算是对得起我死去的哥嫂了,于是我就答应了他。” 据说,阿茑的尸体漂上来的那天早上,妙念说自己头疼,连此前从未缺席过的早课都没有去。然后,当长工多助无意间提起阿茑的死时,他竟然脸色煞白,一下子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住持非常痛心,虽然他也觉得不太可能,可还是担心自己的弟子。 “他毕竟还这么年轻,而且又生得这么招女人喜欢……”虽然这么想,可住持绝没有责备弟子的意思。不过,倘若住持的担忧成真,身为出家人,这种事是决不被允许的。 当住持正倍感痛心时,久作恰好找上门来。“有点事想求贵寺,一点东西不成敬意……”说着,久作献上自己带来的礼物——一个装有住持喜欢吃的牡丹饼的食盒。 二人的话题自然就往阿茑的事情上靠。住持不动声色,先是跟他闲聊了一会儿,然后才瞅准机会,忽然改口说道:“您来得正是时候。其实有一件事老衲正想告诉您呢……” 于是,和尚便把今早心里担心的事全部向他挑明。“我也觉得他不至于会做这种事,可毕竟是年轻人……而且,我很久以前就觉得他非常奇怪。他一直魂不守舍的,而且夜里偷偷溜出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昨天晚上还……”说着,住持住了口,担心地查看了一下四周。 第一次听说侄子行为不检点,久作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么说,他跟阿茑有染?” “这个嘛,我也不敢打包票,不过很多迹象表明很可能是这样……” 听到这话,身为叔父的久作无法不感到吃惊。身为出家人竟然胆大包天,身犯色戒,想想都觉得丢人。“那我先去看看情况。”说着,久作起身离席。 久作本打算视情况而定,倘若情况严重就狠狠教训妙念两句。可当他走进妙念房间的时候,发现妙念竟慌慌张张地往被子里藏了样东西,不过,久作并未刻意去看。 妙念已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看样子他刚在床上吃过饭,枕边还摆放着小饭桌和饭钵之类。 “不小心得了感冒。”妙念一看到叔父,便如此辩解了一句,然后孤寂地笑了笑。 每次看到他那无以形容的孤寂笑脸,久作便会痛心疾首。“那,好点了吗?” “呃,已经没事了。刚才正想起床呢。” “是吗?那就好。不过,感冒可是很吓人的,你可得当心点,好好养病才是。毕竟你爸你妈都是因感冒丧命的。” “嗯。”妙念垂下眼睛,微微点点头。 久作痛心地注视着他。妙念除了脸色比平常略显苍白外,其他并无异样。久作尽管心里惦记着,却不知该如何提起那件事,嘴上仍说着一些不着边的话。 “听说阿茑死了?”不一会儿,妙念竟主动提了起来。 “对,村里一片轰动。关于此事,我有点事正想跟你说呢。” “是。”妙念摆弄着放在膝头的手,乖乖地答道。 “你师父说你跟阿茑似乎有染,这事是真的吗?师父是这么说的……” 久作把从住持那儿听来的话讲了出来。妙念平静地听着,叔父的话都说完了,他仍久久不愿开口。 “师父这么说也情有可原……”不久,妙念平静地说道,“不过我……”他只说了半句,便再没勇气把剩下的话说完。只是抬起脸来,眼泪汪汪地望着叔父。 “那就是说,这事是真的?” “嗯。”妙念点点头。 “什么?真的?”久作吓了一跳,“那就是说,你犯了色戒……” “不是的,叔父。”妙念慌忙打断他。 “那你为什么要半夜溜出去?” 被他这么一问,妙念无言以对。 “请相信我,叔父。我绝没有做亏心事。理由我迟早会告诉您的,不过在此之前,请您什么都不要问。”妙念只说了这些,其他的就无论如何也不说了。 久作惴惴不安地离开山门时已是四点多。山门前大银杏树光秃秃的枝丫上停着无数只乌鸦,发出不祥的叫声。古人云,山里行云急匆匆。望着这样的天空,久作不由得叹了口气。 久作还有一户人家要去拜访。对方请他吃了晚饭,宾主聊得不亦乐乎,不觉天色已晚,离开时已是八点多。主人本想让他打上灯笼,他硬是回绝说“月光这么好,不用”,然后便离去了。 诚如他所言,天空晴朗,夜色美丽,在近乎满月的月光映照下,连前面很远的地方都像是沉浸在水中那般美丽。银色的路面上流淌着他清冷的影子,他踏着自己的影子,默默地赶路。他心里惦记着侄子的事,心情很沉重。 当然,他还是相信侄子的。可毕竟是年轻人,谁也不敢保证妙念就不惹祸,一想到这里,不安就冒了出来。久作一路上一直在惦记着这件事,忽然,他想起源兵卫池就横在自己的去路上,不由得有点头皮发麻。今晚跟上次不一样,月光皎洁,古池那可怕的影子越发清晰,因此他心里也越发忐忑。他大步流星,在古池一旁的小道上专心地赶路。源兵卫五谷神树林那高耸的树影越来越近。一看到这树林,他就不由得想起那天夜晚的事。 来到源兵卫五谷神祠堂前的时候,他灵敏的耳朵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从对面传来。他顿时本能地躲进一旁的树影里。 脚步声逐渐靠近。人影终于出现在了他眼前。看到月光下显现出的那僧人打扮的身影时,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大喊一声:“妙念!” 妙念吓了一跳,顿时停下脚步。就在认出是叔父的一瞬间,他二话不说就噌噌地跑了起来。 久作呆呆地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就在这时,久作下意识地一回头,一片火光瞬间映入眼帘。他吓了一跳,大叫一声,一溜烟地逃了起来。 源兵卫池着火了,熊熊的烈焰正在水面上升腾。 “阿福被杀是在一个多星期后。对,阿茑的继母阿福被人杀了。那是阿茑头七的晚上。那天从早上起风就很大,入夜后再加上源兵卫池的呜咽声,听上去就愈发恐怖了。你大概还不了解,这口古池每到暴风雨的晚上,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听上去格外瘆人,像有人在抽泣,又像有人在怨怒,令人毛骨悚然。阿福就是在这个可怕的晚上被杀的。凶手并未查明。她是在走廊里被人勒死的。此前大厅那边一直有很多人在吟咏和歌,可在风声的干扰下大家谁都没有注意到。阿茑的案子还未破,现在又发生了这个案子,因此警方也不敢掉以轻心,请本部派了刑警前来支援。阿福死去的次日早晨,刑警发现了疑似凶手留下的草鞋脚印并一路追击,可结果呢,当他们来到源兵卫池一旁的时候,脚印却消失了。听到这事连我都毛骨悚然。联系到上次晚上看到的怪火,我也不由得迷信起来。不过幸运的是,刑警似乎并未察觉到妙念的事。听说,住持怕他出事,严禁他离开房间半步。尽管他本人强烈抗议,不过听说此事后,我却放下心来。刑警好像也进行了细致的侦查,可似乎一无所获。” 三、阿米的故事 有个姑娘叫阿米,是护林员的独生女,年方二十,生得十分美丽。一双大眼睛乌黑闪亮,嘴唇像牡丹花瓣一样。她娇艳欲滴,姿色出众,美丽得甚至让人都觉得有点轻佻了。她非常适合那种裂桃式的发髻,总是结着一个整齐的大发髻,而且身上也几乎从未断过香粉味。 这个美丽的女儿是护林员夫妇无上的宝贝,他们将其视如掌上明珠。即便是听到“乌鸦窝里飞出金凤凰”这样嚼舌头的话,他们也绝不生气。他们从不为自己着想,一心只为女儿的美丽而自豪。所以,无论阿米有什么样的要求,他们都百依百顺。为了女儿,哪怕到天上摘星星摘月亮他们都愿意。因此,从小到大,阿米一直都是村里最任性的孩子。 “不就是一个护林员的女儿吗,至于那样吗?”尽管也有人为之蹙眉,护林员夫妇却只会将其看作是别人的嫉妒。 阿米十二岁那年,是一个难得的丰年,村里举行了隆重的丰年祭,年轻人的业余相扑比赛远近闻名。 一天,身着盛装的阿米在父母的陪伴下去看相扑比赛。这是护林员夫妇最大的乐趣。为了陪衬自己的女儿,他们就算给女儿当牛做马也毫无怨言。一看到人们全都回头看自己的女儿,他们便非常得意。可遗憾的是,无论打扮得再美丽,阿米也只是个穷护林员的女儿而已,所以,就算再不情愿,她也只能与脏兮兮的农民们一起坐在角落里。年幼的阿米抬起憧憬的目光仰望看台。当她在那里看到穿着打扮比自己更美丽的阿茑的身影时,小小年纪的她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 “只要有阿茑在,我哪里都不想去。”据说当晚回家后,阿米就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哭了一整晚。 自那以后,阿米便不再跟阿茑说话。渐渐地她长大了,到了该去学针线的时候,可她仍以“我讨厌阿茑”为由,不到一个月便不学了。这时候护林员夫妇也依旧顺着自己的女儿。 “怪谁啊,咱们若是有钱,就算是平藤家的小姐我们也绝不会输给她的。”护林员说道。 农村的孩子天生早熟。尤其是阿米,正因为生得美丽,所以刚到十六岁村里就有了风言风语。还没到二十岁就已经跟多个男人闹得沸沸扬扬了。她深知自己的美貌,根本就不拿男人当回事,夜里游荡或是留宿男人家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可以说,护林员夫妇就是这样把她养大的。 尽管如此,等阿米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前来提亲的人还是踏平了门槛。有的人甚至明知她以前的不光彩传言也仍来提亲,可阿米理都不理。 “给土包子农民做老婆,打死我也不愿意。”她冷冷地回绝说。她的父母对此也完全赞同。可是,曾与她有染的男人全都是农民…… 就这样,阿米终于迎来了她二十岁的春天。就连她的父母也逐渐为她担心起来。偏巧又赶上阿福被杀、村里正一片哗然的时候,两口子便越发担心了。 “阿米这阵子怎么有点怪怪的。难不成又是那源兵卫池的主人捣的鬼?” “八成是。看来要重蹈阿茑的覆辙了,这水獭大仙也太花心了吧?” 每当听到这种传闻,护林员夫妇便担心起女儿来。如此说来,女儿最近还真是有点不对劲。尽管夜里仍照样出去游荡,可最近却总觉得有点奇怪。夫妇二人私下里也犯嘀咕。于是有一天,二人就旁敲侧击地规劝女儿说,最近外面挺危险的,夜里游荡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下。可不幸的是,他们并未养育出一个听话的女儿来。阿米根本就不当回事,还冷笑一声说:“再没有比你们这些瞎操心的老人更讨人嫌的了。”她竟然如此振振有词。 让她这么一顶撞,生性懦弱的夫妇只好无言以对。后来,阿米夜间游荡仍无停止的迹象。于是,有关水獭的传言便再次高涨起来。 “第一号美女被搞定了,这次又轮到二号美女了。啧啧啧,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真是可怜哦。” 实际上,很多人甚至曾目睹过阿米深更半夜在源兵卫池边徘徊的样子。 一听这话,护林员夫妇顿时急了。他们背着女儿,偷偷让有道行的修行者来祈祷做法或请护身符,结果一点用也没有。 一天夜里,阿米出门后,她父亲便偷偷地跟了出去。女儿抱着一个小包袱状的东西,头也不回急匆匆地下坡而去。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可当看到女儿的确是朝源兵卫池的方向逐渐接近后,护林员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几次欲叫住女儿,可最怕惹女儿生气的他最终还是决定,先悄悄地跟跟看再说,反正不能让女儿发现。 阿米下坡后选择了左侧的小径,去源兵卫池一事已毫无疑问。为防止跟丢,护林员只得加快脚步。尽管也一度担心被女儿察觉,可他还是成功地躲过了女儿的视线,一直跟着。 可不知怎么回事,当来到源兵卫池旁的时候,他忽然把女儿跟丢了。他朝五谷神祠堂里瞧了瞧,里面只有五六支行将熄灭的蜡烛,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又绕到祠堂后面看看,也没见到人。他知道这附近根本就无处可藏,便渐觉不安起来。他把女儿跟丢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亲眼看到女儿拐过源兵卫五谷神祠堂的一角。然后,最多不到两分钟他也来到了那拐角处。可此时女儿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他一副被狐狸附体般的表情,呆立在那里。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穿透了护林员的耳朵——“救命啊……杀人了!”这无疑是女儿的声音,他顿时吓了一跳。爱女心切,他慌忙跑了起来,却又不知该往哪儿跑。那声音既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又像是从池塘里传来的。他认定是在池塘里。 “阿米!阿米!”他围着池塘团团转,发疯般地大吼大叫。可静静的古池中却已然听不到任何声响。 “混账水獭,你个畜生、水獭畜生!你还我女儿!”护林员扯着嗓子叫骂了一阵,然后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根本不是叫骂的时候,立刻一溜烟地跑了起来。 幸亏最近的一户人家一听敲门声就起来了。听他这么一说,这户人家血气方刚的儿子顿时就跳了起来。恰巧又有五六个人似乎刚从互助会回来,听护林员一说,在同情心和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也答应一起帮忙寻找阿米。 人多底气大。他们一面呼唤着阿米的名字,一面打着灯笼分头寻找。这期间,不知是谁去通风报信了,尽管已是深更半夜,可人群还是越聚越多。其中脑瓜灵便的人还特意准备了火把。 “光这么弄能有啥用?用船,用船!” “我当时也在人群里,那阵势!站在岸上的人心思全在随着船一起晃动的火把的影子上,全都在盯着看。哪里还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人这种东西可真奇怪,明知道一有消息准没好事,肯定就是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啊,可人们还是翘首以待。可那天晚上,尸体始终都没找到。被找到时已经是黎明时分,太阳升起的同时,尸体也被发现卡在了木桩上。 “护林员重助的悲伤令人不忍直视,而更为可怕的却是阿米并非溺死,而是被勒死的。如此一来,水獭一说自然就占了上风,就连我当时都被蛊惑了。由于惨案连连发生,警方也增派人员,加大了侦查力度,可仍一无所获。呃,案件的真相后来是清楚了,却并非警察的功劳,因为即便听之任之,真相也会水落石出的。下面我就给你讲讲缘由。不过在讲之前先让我歇口气。” 四、久作的故事 “阿米姑娘去世之后,源兵卫池畔就不时有怪人出没。虽不知是何来历,不过晚上只要路过附近,就会有怪人跳出来。而两三天之后,怪人甚至还开始攻击池塘附近的住户。据遭袭的人讲,是一个分不清是人是猴的怪物。由于流言四起,一时间没人敢走夜路了,家家户户都在不安中度过长夜。可是,大概是三月十一日的晚上吧,反正是在阿米死后的第五个晚上。那怪物终于被蹲守的刑警给擒获了。一问来历,吓了一跳。竟然是平藤家的长子宗太郎。对了,我前面就提过阿茑的哥哥被继母赶走一事,对吧?就是她那个哥哥宗太郎。” “哦?”我不由得插上一句,“怎么会搞成这样?那家伙杀了三个女人?” “不,并非全是他杀的。我下面接着会讲,你乖乖听着就是。宗太郎小的时候就被赶出了家,四处浪荡了五六年之后,终于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地痞流氓。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会杀人,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可他毕竟年轻,这么长的刑期他是不可能老老实实地服下来的,所以他最终越狱逃走了。可出来后却无处可去,不得已他就回到了多年未归的故乡。可就算回到了故乡,以他那种身份依旧无处藏身。无奈之下,他决定偷偷地跟亲妹妹见上一面,说明缘由。而阿茑呢,前面也提到过,正是渴望亲情的时候,她二话不说就听信了哥哥的话。幸亏宗太郎知道有一处绝佳的藏身地点,即源兵卫池。我们小的时候就曾听说过源兵卫池的一旁有一处洞穴,不过谁都不相信真的会有那东西。可宗太郎却知道,多半是他离家出走之前偶然获悉的吧。那洞穴与源兵卫五谷神祠堂的中央相连,另一头出口则开在源兵卫池崖壁的中间。由于设计精妙,即使是走到跟前都很难觉察到那里有一个洞。宗太郎决定暂时在这里躲避。食物则由阿茑每晚送来。当然,由于二人小心谨慎,做事周密,近半年的时间竟几乎没有人察觉这件事。 “唯有两个人知道此事。其中一个就是妙念。由于妙念经常去邻村化缘,夜里经常很晚了还要路过源兵卫池旁边,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就获悉了整件事。可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而且那孩子从小就容易感情用事,所以,在宗太郎向他挑明缘由后他反倒同情起对方来。于是,当阿茑不方便的时候,他甚至自己替阿茑给宗太郎送食物。妙念是男的,又是个出家人,即使深更半夜在那种地方走动也不会令人生疑,可阿茑就不同了,她毕竟是女人,而且此前一直乖巧听话,所以奇怪的流言顿时就满天飞。 “此外,还有一个人也知道这个秘密,即阿米。像阿米这样的女人居然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字未露,也着实奇怪。当然,她之所以未泄露其实是有理由的,即她早就对妙念有意。妙念深知她的心思,于是就用花言巧语让她闭了嘴。 “可就在这过程中阿茑死了,而且妙念在住持的严密监视下无法踏出房间半步。如此一来,能够为宗太郎送食物的就只有阿米一人了。于是,妙念就又用花言巧语把阿米哄高兴了,然后让她接受了这份讨厌的差事。阿米当然也讨厌干这个活儿,可当时由于竞争者阿茑已死,她觉得妙念迟早会成为自己的人,为了讨妙念的欢心,就把这份讨厌的差事揽了下来。 “再说这宗太郎。宗太郎也是年轻人,而且还过了半年多仙人般的生活。偏巧这时有年轻貌美的女人对他这么热情,他不可能不起歹心。结果由于阿米不从,他最后就把阿米给杀了。这就是这个男人毁灭的原因所在。他只需老老实实地待着并趁机逃走,肯定就安全了。可他却毫不争气,偏偏生了歹心,结果弄得连饮食都没了着落,于是便闯进了法令社会,最终被抓。不过这样也挺好,这个社会还是很公平的。” “可是,阿茑姑娘和她继母到底是被谁杀的?” “啊,其实是这么回事。由于村里人议论纷纷,一天晚上,阿福便偷偷跟踪了女儿。看到女儿去源兵卫池要跟人约会,她就立刻追上前去,捉住了女儿。二人三句话不合便争吵起来,吵着吵着阿福便不由得想起了平日的憎恨,于是一失手就把女儿掐死了。当然,女儿断气的时候,她肯定也吓坏了,可她生性胆大,就把女儿的尸体推到了池中,然后佯装不知。偏巧人们又坚信此事是水獭所为,她自然心里偷着乐。可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一切全被妙念看在了眼里。妙念次日去送食物的时候,就把详细经过告诉了宗太郎。宗太郎不可能不愤恨。于是就如我前面所说的一样,宗太郎在阿茑头七的晚上潜进去,杀害了继母。” 说到这里,久作老人停了下来。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许久,我冒出这么一句,“不过,由于宗太郎越狱一事已经明了,所以,阿茑姑娘那些奇怪的行为也多少能猜测出一二啊。”我说道。 “根本就不知道。据说,宗太郎离家出走后再不用平藤的名字,并且也从不向人泄露自己的老家。所以即使在他越狱后,上边也只是通知了一声说有如此这般的一个越狱犯好像潜逃到了这里,却并未特意提醒人们注意。我们也做梦都没想到那人竟是宗太郎。” “原来如此,那么,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毕竟杀了两个人,而且还有前科,如果活着最少也得被关一辈子,可未等宣判他就发疯自杀了。父亲形同白痴,儿子又变成那个样子,这大概是前世的报应吧。至于妙念,由于这次的案子,他越发洁身自好,现在已成为一位得道高僧。后来他继承了师父的衣钵,改名观溪,如今在××寺。”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我在报纸上经常看到的那个观溪上人竟然就是久作老人的侄子。
[1]神社的主祭、神官。 当心情书 杂志记者水谷三千男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无聊透顶。 每天朝十晚四的杂志社工作干了有三年了,虽然早已轻车熟路,毫无痛苦,但也毫无激情。 再者,起初尚觉得颇具魅力的公寓生活最近也变得枯燥乏味。由于总睡过头,早晨出门时搁在那儿的床铺傍晚回来时仍旧原封不动。每当看到此情此景,他就不由得觉得世界变成了灰色。再看看他的床单,由于懒得拿出去洗,所以总是脏得呈现深灰色。睡衣也散发着单身汉独有的刺鼻的汗臭味。就连素来不爱干净的水谷三千男自己都不由得为之皱眉。 “啊,讨厌,真讨厌!”他往只有四叠半大小的小房间中央骨碌一躺,发着牢骚,恨恨地环顾着房间。 房间的一侧铺着那种公寓特有的只铺半间房的地板,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旧杂志、废稿纸、一把孤零零的洋伞,还有一把从朋友那儿借来的曼陀林琴。对侧墙壁上,一套破旧的西装、一件衣领上沾满油垢的白底蓝纹棉和服、一条面料虽为锦缎可似乎早已成为古董的腰带,随意地挂在钉子上。其他就只剩下那套脏兮兮的被褥了,这便是他所有的家当。 尽管如此,他仍在想:如果将乱七八糟的都算进来,我的月收入至少也有九十元了,像我这种年龄的男人到底该花多少生活费才合适呢?你就说同在一家杂志社上班的某男吧,他的薪水明明比我少得多,可人家却照样拥有漂亮的老婆,租住两层的楼房,过着人模狗样的生活。而且据他说,他每月还能存上一笔钱。可收入比他多的我呢,为什么光棍一条却每月还入不敷出呢?对了,如此说来……他想起来,嫁给某基层干部的姐姐阿凛曾这么说过他: “我说阿三啊阿三,你这日子可不是这么过的。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吗:一人过日子无所谓洗脸刷牙,可两个人生活就必须得洗脸刷牙。像你这样,每天从公司回来后,又是咖啡又是苏打水的,零花钱当然不够花。还有衣服,你又没个帮手,衣服还不眨眼工夫就穿破了穿脏了。你肯定是一口气穿到没法穿后就直接扔掉,对吧?衣服其实并不是这么穿的,只要你穿得仔细,穿上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用我说吗?赶紧找个好女人结婚啊。” 啊,好女人!好女人!水谷三千男盯着脏兮兮的天花板想。 找个好女人谈何容易。这事不用姐姐提醒他也知道,他都二十五岁了。从三四年前起他就想找个女朋友了。可这事却仍没有着落,原因正如他自己所感叹的那样,“啊、啊,像我这样胆小怕事的人能找到女朋友吗?” 因此,他每天都会对着公寓那肮脏的天花板,一面长吁短叹,一面嘴里怪腔怪调地咕哝着“虽然我拥有一颗善良的心,却没有爱情,啊,没有爱情”,诸如此类他最喜爱的某小说家的某部小说中也不知是诗还是什么的莫名其妙的句子。 在这座公寓里还住着一个名叫本田准一的男子。也不知该男子究竟以何为业,反正他时常会在稿纸上写一些奇思异想的东西,然后送到各处的杂志社或书店去,不过水谷至今仍未听到他的作品出版的消息。 不知从何时起,这名男子与水谷三千男开始来往。当然,虽说是来往,水谷三千男却很少主动拜访对方,而大多是本田准一估摸着他发工资的日子主动来他房间拜访。伴随着一句“啊,晚上好”,本田准一总会把瘆人的笑容挂到那张财神爷般的没胡须的面孔上,然后哗啦一下打开拉门进来。然后通常又会拿腔作调地说:“怎么样?月薪发到手了,不请我出去搓一顿?” 然而有一次,这位本田准一竟在水谷三千男缺零花钱的时候找上门来,然后如此这般地说道: “其实,我这次是来找你取经的,虽说我这故事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你先听我说完。我有一个朋友,他挺惨的,所以名字嘛就恕不奉告了。这位仁兄最近有点不对劲。他今天早晨过来求我时才把这事告诉我。其实是这么一回事。两三天前M町有夜市,据说在乱糟糟的夜市上,这位仁兄曾捏过八个女人的手,往十四个女人的袖兜里塞过名片。可直到第八个女人的时候才开始有回应。据说那女人正在买香蕉,被这家伙捏住手后,尽管满脸通红,却并未挣脱,反倒偷偷地回捏了他一把。于是这位仁兄大喜,又使劲捏了一把,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起来。看来女方已经心领神会,也匆匆地从身后追了上来。不久,当拐进一条巷子来到昏暗处后,二人就肩并肩地走到了一起。这家伙从侧面仔细一瞧,没想到女人竟比自己预期的还要美丽。下巴丰满,眉目传情,而且很像个处女。她穿着一身牵牛花大花纹的浴衣,胸前紧紧地抱着香蕉。大概是那香蕉有点碍事吧,总之,女人低着头迈着脚,一直在他身后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这小子欣喜若狂。让我这么一说,感觉他好像不是个正经青年,当然,既然能干出这种龌龊事,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可这位仁兄却也是一个胆小怕事之人。所以,眼看都要水到渠成了,可当晚他却只跟女人生硬地说了三言两语后便分手了。当然,据说分手时二人曾约好次日晚八点整在M神社的后门见面。可到了晚上,也就是昨夜,这位仁兄却阴差阳错地比约定时间晚到了十来分钟。不知是因为这个缘故还是对方压根儿就没来,反正他左等右等也没见着女人的影子。他白等了大半夜最终只好回去。可今天早上,那女的竟给他写了一封信。 “人家千叮咛万嘱咐,可你昨晚始终都没有露面,难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吗?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我恨你——信的意思大致如此。读完信,这家伙突然感到遗憾,比他第一次捏她手或是昨晚傻等时更加思念起她来。可遗憾的是他并不清楚女人的住址,信上也没有写。一个姑娘家的,穿着浴衣只身来赶夜市,所以不可能住得很远。想到这里,他今早以与女人分手的路口为中心,把方圆五百多米范围内的街巷都给找了个遍。他认为女人那晚买的香蕉或者香蕉皮也许会提供一定的线索。想法确实很有意思,可结果呢,也许是他检查得不够彻底吧,最终还是没能找到。而如此一来,这位仁兄就越发想见那个女人。他说了,‘只要她肯答应,我把老婆(忘跟你说了,这位仁兄是有妻室的,可明明有老婆却还干这种事,真让人吃惊)轰走都成。你一定要设法帮我把那女的给找出来。我定会重金酬谢。’这家伙是一个能干的铜版工人,收入十分可观。怎么样,水谷先生,你能不能帮他一把?” “帮他一把?” “就是把那女人给找出来啊。我告诉他说,我是不行的,不过我认识一个人名叫水谷三千男,既爱读侦探小说也会写侦探小说,这种事他最拿手了。” “荒唐!岂有此理!” 最终,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可自那以后,水谷三千男就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一晚上就能捏八个女人的手,往十四个女人的袖兜塞名片,居然还能毫不露馅,女人真就这么容易骗?如此说来,自己倒也听说过有人在电车上捏女人的手后来成功的案例,由于自己顽固的偏见,此前他一直以为这纯属吹牛扯淡,可如今想来也未必是假的。若真是这样,我这人未免也太没出息了,所以,谈不上女朋友也是活该。然后,他就烦恼起来。 不过水谷三千男忽然灵机一动,痛下决心。不过,他毕竟胆小,直接去捏女人手的出格行动他不敢。因此,他决定使用另一招,即往人家的袖兜塞名片。即使是名片,他也心存顾虑,不敢印自己的真名。于是,经过一番苦苦思索之后,他终于想出一个好主意,即杜撰一个化名,并称跟某朋友同住一栋房子。假如有意者给他写信,他就请朋友转寄。就算遭人鄙视也没关系,反正名片上的名字也不是他的真名,他不会丢脸。这主意实在是高明。 且说,等名片做好之后,他终于付诸了实践。而一旦进入实践阶段,他才深感世上的女人居然都那么没心没肺。他甚至觉得,几乎所有女人都在张着两只袖子等男人们往里面塞情书呢。实际上,只要胆子大,机会几乎无处不在。而且对于水谷三千男来说,他更是丝毫不用害怕。正如有些人匿名时可以事不关己地肆意攻击别人一样,他躲在假名片背后,同样也是可以胆大妄为的。 就这样过了一星期。水谷三千男不知塞了多少张名片。他终于回归了从前的忧郁。世上的女人果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好骗。他塞了近百张名片,却没有收到一封能聊以慰藉的信。 “果然不行。大概这种方法已经过时了吧。毕竟太愚蠢了。” 可就在他探究原因、悲观绝望,想终止这种愚蠢行为时,天大的幸运却忽然砸到了他的头上。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当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照例从杂志社回到公寓后,竟意外地发现有一封笔迹陌生的信正在恭候着他,而且居然还是桃色的信封。 至于他是如何怀着仓皇失措的心情忐忑地读完这封信的,说出来会浪费时间,这里就姑且省略掉。总之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思念已久的水谷先生,您大概并不认识我。可我从很久以前就认识您了。我真想见您一面好好跟您倾诉一下,不知您肯不肯听。您若肯赏光,请于下星期五晚上到M町电影俱乐部的二楼一趟。务请不要让一个可怜的少女失望。 此致 照子 当然,水谷三千男当即决定按信赴约。 可仔细想想,这封信又有些地方不对劲。如果说这是对他最近冒险行为的一种回应,可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却跟名片上的一点都对不上,完全就是他的真实姓名和地址。这么说,这女孩跟他最近的古怪行为并无关系,而真的是一直在暗恋着自己?若真是这样那可就太棒了,他不由得心花怒放。 且说,到了约定的周五晚上,他早早赶到了电影俱乐部的二楼。当时播放的两部影片他都看过,所以原本容易分散的注意力便愈发无法集中到电影上了。 周五本该是新片上映的日子,可场内却十分冷清。从二楼向下望去,就连自由席上都空着很多座位。作为经常上映的电影院,这种状况无疑十分凄惨。 可此时的水谷三千男却无暇思考这些。他的心脏像正咬合在一起的齿轮不断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甚至都让他觉得有点难受了。 不知为何,女人很晚都没来。由于并未确定具体时间,他也无法抱怨。不过,对方肯定马上就要来了,说不定已经在附近了呢。人家毕竟是女孩,害羞之余,肯定不好意思打招呼。于是,水谷三千男便东张西望起来。 可就在这时,他却看到了一个让他十分意外的人。“啊!”他差点就叫出声来。 因为他背后的座位上正坐着本田准一,可就在他回头的瞬间,对方竟慌忙把脸扭了过去,随后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匆匆往走廊外走去。由于对方意外地出现在那里,而且还是那种态度,水谷三千男顿时猜疑起来。 “畜生!是那家伙,肯定是那家伙!肯定是那家伙的恶作剧!”他苍白的面孔顿时充满了血色。“就算是恶作剧也得有个度才是。搞这种伤人的恶作剧,他安的什么心!” 他愤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追着本田准一来到走廊。本田准一正在咖啡厅里喝冰咖啡,看到他的身影,尴尬地笑了一下。 “就是你吧?肯定就是你,搞恶作剧的就是你!”水谷三千男恶狠狠地怒吼,“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有的玩笑可以开,有的玩笑绝不能开,这点常识想必你也知道。不要再开这种伤人的玩笑了!你自己觉得无所谓,可你想过没有,你的玩笑会给对方带来多大的伤害?” 在他兴师问罪之时,本田准一只是傻傻地听着。等他说完后,对方才终于回过神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我怎么听着好像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似的?”为人正直的本田准一忧虑地说道。 “你还怕对不起?你连那奇怪的假情书都寄了。” “哎?情书?”本田准一吓了一跳并反问道,接着他恍然大悟,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你、你说的是这个吗?” 水谷三千男心不在焉地接过来一看,令他惊讶的是,这封信居然跟他收到的信丝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把“我思念已久的水谷先生”换成了“我思念已久的本田先生”,还有,发信人“照子”变成了“铃子”。 “我其实也是——”本田准一不由得红了脸,说道,“被这封情书骗来的……当然,什么铃子之类,这名字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二人大眼瞪小眼,只能违心地笑笑,敷衍过去。 后来,又过了一个多星期。躺在被窝里看报纸的水谷三千男忽然发现了一条奇怪的报道: 当心情书 上座率不佳的电影院老板为骗顾客到处散发情书。上当的青年们每人被骗走五毛门票钱。 报道的内容大致如上。不过悲愤的水谷三千男并未读完。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呸”地莫名其妙地大叫一声,把报纸扔到了一边。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个多小时——杂志社那边他最终决定请假休息——不久,他才长叹一声,又低声念叨起来:“虽然我拥有一颗善良的心,却没有爱情,啊,没有爱情……” 漂亮手杖的故事 做水手的叔父送给本田准一一根漂亮的手杖。虽说并非格外高级的东西,不过若在日本国内买,最起码也值十二三元。 就在一年前,他还在神户经营着一家药店。可由于一次偶然的机缘他来东京玩,然后就进了现在的这家杂志社H——馆。因此他当时还是第一次在东京见叔父。 “因为船靠了横滨港。”当叔父意外地来到公寓时,手里握的就是这根手杖。“怎么样,一起出去吃个饭?”叔父连屋都没进,直接说道。 “好,我陪您。” 二人来到银座,走进一家牛肉料理店。二人都很能喝,眨眼间就喝醉了。本田准一有个毛病,一沾酒就啰唆。 “跟你这么喝酒是头一遭吧?” “是啊,没想到叔父居然这么能喝。” “瞎说,怎么说我也是你父亲的兄弟不是?” 本田准一跟叔父喝酒,这是头一遭。家都在神户的时候,专跑外国航线的叔父一年充其量也只回去两三次,每次顶多也就闲待个三天而已。而且,本田准一又天生不敢见亲戚。所以,即使叔父偶尔回来,二人也很少见面。 看来叔父一喝醉就什么都愿意送自己,身上带的东西一个个地全想送给他。起初给了他五元零花钱,然后又给了他一支金笔,后来又说要给他一块表,不过本田准一没有接受。唯有这一样他断然回绝了,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叔父。 “是吗?既然你这么客气那就算了。不过,你跟背井离乡也没什么两样,肯定是缺这缺那的。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开口。”叔父的心情很是不错。 由于已到必须返回横滨的时候了,二人便起身离开。叔父在正门口系鞋带的时候,本田准一不经意间拿起叔父的手杖。“这手杖不错啊。” “嗯。”叔父抬眼看着他说,“虽然这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不过若在国内买,也得花很多钱的。想要的话就送给你。” 本田准一真的是只想要这根手杖。“想要,特别想要。” “那就送你了,拿走吧。” 于是,本田准一就拄着那根手杖,一直把叔父送到了新桥。 本田准一在杂志社的工作也不怎么吃力。他基本上是上午十一点前后去上班,写上五六封信,再读上两三篇稿子,中意的就转交到工厂去,仅此而已。一到四点钟下班时间,他比谁跑得都快。到了晚上,只要没有狂风暴雨,他必定会到神乐坂散步。每当这时候,他最好的陪伴就是叔父送的这根手杖了。 “没事儿,杂志这玩意儿,还是这样懒散点好。因为计划这东西,不是说你思考过了就一定会搞出来的。别看我看上去很懒散,其实,我经常是以这种方式思考杂志的事呢。” 这未必是瞎扯。 他有时也受不了大脑总是被杂志的事情占据。当然,这大都是心情烦恼时必然伴随的歇斯底里现象。其他情况下,他基本上还是幸福的。 唯一让他备感困扰的就是采访。 若是内部事务,他自信能胜过别人好几倍,可一旦跑外,他就不行了。当然,在前辈们的照顾下,他一直被安排在只做做编辑就行的位置上。可既然是杂志社,就经常会出现人手不足的情况,每到这时候他就得亲自去采访了。 每当这时,他就方寸大乱。就因为这个,他甚至都动过辞职的念头。 就是这样的一个他,有一天,必须要去采访一下小说家A。 比起小说家,A最近在思想家的工作方面反倒更成功一些,正因如此,大家都说他是个难伺候的人。心情不佳时,他连记者都会轰出去,类似的传闻本田准一也曾听到过。这次的采访让他彻底犯了难。为此他甚至郁闷了三天。 而且结果也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彻底以失败告终。他彻底把A给惹火了,虽然并未被轰出去,却也是在眼看就要被轰出去之前,他找了个借口溜走了而已。 当他从A家的正门仓皇逃走,坐上省线电车,这才长吁一口气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竟忘记了手杖。叔父送他的那根手杖。 尽管后悔,可已经于事无补。他再没有勇气跨进A家的门槛。虽然很为手杖惋惜,可他更害怕A。 他在诅咒A的同时,还由衷地诅咒这次采访。 后来又过了两个多星期,他与一位私交甚笃的小说家B一起在银座散步。B最近写了一部名为《女人与猫》的小说,在文坛一炮而红。本田以前就和他很熟,二人的年龄相差八岁,B比他年长。 当来到“狮子”前面时,二人忽然邂逅了C。C也是最近刚刚走红的新锐小说家,成名作是《男人与犬》。 “呀!” “呀!”C举起手杖愉快地打着招呼,“你怎么样啊?” “还那样呗。” “写得不错啊。” “过奖过奖。” 三言两语之后,他们便结伴走进了狮子。 “你早就认识本田了吧?他是做S的。”当在桌前落座时,B说道。 “不,第一次见面。”C从椅子上半抬起屁股,“久仰大名,我是C。请多关照。”他郑重地打着招呼。 本田一面咕哝着,一面笨拙地点着头。 “我可是读过你的《掰手腕》。”当啤酒端上来的时候,B忽然心血来潮地说道。 “谢谢。怎么样,有何感想?” “不太好。我觉得有点不太自然。” “是吗?我早就知道你会批评的,但没想到居然会觉得不自然。” “是不自然。我对《男人与犬》相当佩服,可对这次的《掰手腕》不敢苟同。像那种写法,那个……” 就这样,随着啤酒的轮转,小说家之间、而且还是最近刚刚走红的小说家之间的议论便开始了。 这场议论的确充满了热情与真挚,不过如果换个角度来说,其实只是被成百上千的文学爱好者早已谈尽的论调而已。 本田无可奈何,只得默默地喝着啤酒。 “不过……”谈论了一阵过后,渐处弱势的B一口气喝干啤酒,然后为了结束这一话题,他单刀直入地说道,“既然我们彼此观点不同,再怎么议论,也只是在来回兜圈子。算了,这种刻板的话题我们就此打住。” “嗯,这倒不失为一个聪明之举。”C也立刻恢复了心情,端起酒杯。就这样,议论结束。 “对了,你这手杖倒是挺别致的啊。”不一会儿,B忽然发现了C带来的手杖,并将其一把抢到手里,说道。 “嗯,不错吧?” 本田闻言这才打量了一下那手杖。令他惊讶的是,正是他遗忘在A家的那根手杖。 “让我瞧瞧。”他从B的手里接过来,仔细一端详,没错,正是他的手杖。握手的背面有一处月牙形的痕迹,那是他的记号。 “怎么弄来的,买的?” “怎么会呢,相中的话送你得了。” “啧啧,是不是从别处偷来的?” “说话别这么难听好不好,这其实是A先生的东西,上次来我家的时候他给忘了。A先生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肯定不是买的。” 果然是本田忘记的那根手杖。他正要说这件事时,B却忽然打断他:“这么说,反正是白捡的,干脆就送给我呗。我正想弄一根手杖呢。那我就不客气了,真给我?” “真的,当然真的。” 这段交涉实在太简单了。由于太过简单,本田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本田目瞪口呆,只得拼命地喝着啤酒。 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他不得不再次去做讨厌的采访。 这次是D画家。反正都是令人讨厌的采访,索性去采访一些像实业家、政治家之类专业差别更大的对象,他觉得那样反倒没那么拘束。艺术这一领域他很不擅长,可他又没法挑肥拣瘦。 D住在目黑。D名声很大,房子却很寒酸。刚跨过门槛,他最讨厌的狗就歇斯底里地朝他狂吠,他当即预感到这次采访结果肯定不会好到哪儿去。 正当他左右为难地驱赶着狗时,一名肤色黝黑的矮个子男子手揣在棉袍里,忽然从大门一旁的院子里走了出来。 “阿黑,阿黑!”男子懒散地喊了两三声后,狗立刻变得乖巧,用头蹭他的裤脚。本田的自尊心颇受伤害,对那条狗越发感到不快。 “先生在吗?”本田殷勤地弯下腰,问道。 “先生?嗯,你要找D的话,我就是。”男子对他睬都不睬,只是抬起一只脚,一面蹭着狗的下巴一面说道。 “啊,是吗?”本田一面递上握得手心都快出汗的名片,一面自我介绍,“我是H——馆的记者。”他生硬地说道。 “嗯。”D并不接名片,只说了句“哦”,也并未回头,仍用一只脚挠着狗的下巴,同时用鼻子在打发着他。 本田顿时不知该把名片放哪儿好。遇到这种情况,处事圆滑的人会千方百计地寻找话茬,可他根本就不会这一套。他默默地注视着D的脚与狗的互动,顿时对这世道泄气了。 不久,大概是D也对这脚部运动感到疲劳了吧,蓦地朝他转过身。“啊,进屋吧。” 本田正要随他走进庭院,他却制止道:“你从正门进。正门,懂吗?” 只这一句就让本田面红耳赤。他慌忙绕回正门,正要脱鞋时,他一下子发现了那根熟悉的手杖。 “咦!”他停下解鞋带的手,拽过手杖。的确是那根手杖。难道是B来了?但望了望正门,也并未发现有貌似B的鞋子。不过,仅凭这一点就让本田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进入客厅后,D依然是刚才的那番姿态,坐在外廊里吸着敷岛牌香烟。本田再次寒暄了一下,对方依旧默默地朝着庭院的方向,略微点点头。 “B先生来过了吗?”本田决定先以刚刚看到的手杖为话题。 “没。”对方的语气略带口吃,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身体则依然朝着外面。 “可正门那儿怎么会有B先生的手杖呢?”说着,他有点害羞起来,生怕被对方认为他在吹嘘跟B有多么熟。 “嗯,那个啊?”对方依然在抽着敷岛。本田等着他的下一句,却半天没有动静。 “可那的确是B先生的手杖……”尽管他自己也觉得太拘泥于这手杖了,可一时又找不到其他话题。 果然,对方不耐烦了。“没错,是B的手杖。不过,现在却是我的了。是我上次用我的手杖跟他换的。”D用略带口吃的语调快速说道。再后来就依然是冷冷地朝着外面,拼命地吐着烟雾。 又过了三个星期左右。 只要往社里一待,本田就精神百倍,十分快活。虽然采访不行,不过驱逐访客他还是相当在行的。 这一天,他从早上起陆续接待了四名推销稿子的访客,全部委婉拒绝。他对自己的行为十分满意。 “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那种像魔鬼一样冷酷的编辑,稿子连读都不读就打回来。” 曾经有一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文学青年,后来竟成了名声大噪的小说家,在他以成名之前的生活为题材的小说中,就有这么一句。每当这时候,本田的大脑中就会浮现出这句话。而且,每当想起这句话时,他同情的也并非那些被他拒绝的稿子推销者,而是拒绝了他们的自己。 他总觉得这世上的事情充满了倒错。 他把第四个人送走后,立刻转向第五位客人。他仍用习惯性的方式,说着从一大早起已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话。“我觉得不太合适我们的风格,有趣是挺有趣的。可怎么说呢,你不觉得分量有点太轻了吗?毕竟,我们杂志想一直保持相当程度上的权威……” 若是唱片,他这番用了不知多少遍的话恐怕实在没法再用了,可他就是用这番话接待了这第五名访客。他已经不再纯真,也再不会反思自己的不诚实了。 送走第五位客人后,一名相熟的诗人E又来拜访。 “哟,过来了。”他心情不错地打了声招呼。眼睛近视的E吓了一跳,朝他转过身。 “啊,上次实在是抱歉。”对方点点头,用左手摁着垂向前面的长发,说道。 “你要见谁啊,K先生?”本田用一副精明能干的干脆语调问道。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呃,麻烦了。”E一面脱着木屐,一面把手上的手杖交给看门人。 本田无意间一看,令他吃惊的是,居然又是他那根手杖。 “咦?”他差点就叫出声来,可还是硬把话给咽了回去。他真想捧腹大笑。幸亏这时他的第六名访客进来了,他这才好歹抑制住这股冲动。 他把这位客人请进另一个房间。在跟这位客人应酬的过程中,他也仍不时会想起手杖的事,不忍发笑。正因如此,最幸运的就数这第六位客人了。只因一根手杖情绪就完全被调动起来的本田,轻易就给这名男子支付了稿费。 可是,等送走那位客人来到正门的时候,他无意间一看,只见那根手杖仍放在那里。 “E先生呢?”他问。 “刚才回去了。”看门人答道。 “可手杖怎么还在这儿?” “啊,是他忘了。”看门人说着就要追出去,本田立刻制止了他。 “啊,我给他拿过去就是。”他拖鞋都没换掉就跳到了三合土上,拿起手杖跑了出去。来到大门处一看,只见E的身影正缓缓地下坡而去。 “E先生!”一声吆喝,对方立刻回过头来。本田向他高高地挥挥手杖。 E的眼睛在高度近视镜片后眨了眨,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笑着折返回来。 “啊,不好意思。”E哈下腰,正要接过去。 “你怎么回事?这么漂亮的手杖,遗失了岂不太可惜了?”本田十分惬意。 “啊,多谢。”E接过手杖,然后像个孩子似的悠然下坡而去。 不可夜读 序言 在一个闷热的夏夜里。 伦敦城依然浓雾紧锁,路上行人稀疏,夜色逐渐深浓。此时数名绅士正聚集在这座城的某俱乐部里,一边品尝着威士忌酒,一边躲避着难耐的酷暑。 “看样子要下雷阵雨。”一名绅士站起身,掀开窗帘,抬头望着昏暗的天空。 “真的。要真能酣畅淋漓地下一阵就好了。”另一名绅士懒懒地望着远处说道。 “这种晚上,要是有一些骇人的怪谈之类听听就好了。”坐在一角的一名青年绅士忽然说道。 在这话的刺激下,一直在专心读报的探险家汉森先生忽然从报纸上抬起头来,说道:“若说怪谈,我前些天倒是有过一次十分离奇的经历,怎么样,给你们讲讲?” “赞成,那就开始吧。”四周顿时传来赞成的声音。于是,著名探险家汉森先生开始讲起他奇妙的故事。 汉森先生的故事 “这是我最近遭遇的一件事。 “地点是非洲西部。我们一行人一起向南推进着探险历程。时间是四月初。我们忽然在一处山谷中迷路了。天色已晚,我们拼命赶路却怎么也找不到村落。当时我们非常落寞非常害怕,而且又身处人称‘黑暗大陆’的非洲中央,所以那种恐惧感简直难以言表。 “我们就这样徘徊了数小时。忽然,在不太远的地方我发现有一处正在燃烧的磷火。那一带虽没有猛兽出没,却到处散落着动物的骨骸,所以看到磷火也毫不奇怪。不过,当时我却不由得被吸引了,就试着凑上前去。 “我上前一看,那儿果然有一具骨骸,分明是人骨。而且令人纳闷的是,骨骸的左手与左脚都好好的,可右手、右脚和头颅却找不到。我深感奇怪,就在附近的草丛里寻找起来,结果在距离一百来米的地方发现了散落着的手、脚和头。而且,那手骨中似乎还抓着一本貌似笔记本的东西。 “我觉得其中定有缘由,就捡起那本破烂的笔记本,打开一看,各位猜怎么着,里面居然记载着一个万分离奇的故事。我要讲的就是记在那笔记本中的故事,因此,信不信全由大家。幸亏我身上就带着那本笔记,所以与其听我笨嘴笨舌地讲,还不如直接读有意思呢。那么,罗伯茨先生,就请您给读读吧。” 说着,汉森先生便将一本几近腐朽的笔记本递给一旁的罗伯茨医生。大家紧张地等待着,不知会有一个何等恐怖的故事从笔记本里跳出来。 以下便是记在笔记本中的手记: 啊!我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六个星期了。不久以后,我也会像弗雷德一样凄惨地死去。可是想来,这也是我罪有应得。啊!我最爱的妻子凯蒂,请原谅我。是我误解你了。是我误解了你与弗雷德纯洁的关系。因此我必须遭受到这种最可怕的报应。 我杀了凯蒂。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毒药杀了她。然后我决心要除掉那个最可恨的男人——夺走我最爱的妻子凯蒂的弗雷德。可是,只用平常手段杀死弗雷德难解我心头之恨。于是,我决定用万分残忍的手段来杀死他。 幸亏我在过去的半年时间在这里苦心研究过紫斑病,我要将研究成果应用在弗雷德身上。 有些人很可能对此病一无所知,为此,我要先讲一讲紫斑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地的蜘蛛一旦患上这种病,首先右侧的第一条腿上就会出现紫色斑点。紫色斑点出现后,蜘蛛会痛苦难耐,拼命挣扎,两星期后那条腿就会脱落。然后蜘蛛就像痊愈似的恢复了健康。可是,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在第一条腿脱落一星期后,第二条腿上会再次出现斑点。就这样,经过痛苦的两个星期后,第二条腿也会脱落。于是,隔一周之后,就轮到了头部。 啊!这种病最奇妙之处就是从第一条腿到第二条腿,然后再到头,疾病蔓延的顺序万分精确。我花了半年时间研究这种疾病,并成功培育了很多患这种疾病的蜘蛛。 啊!多么痛快的复仇计划! 我决心让弗雷德感染上这种病。此事易如反掌。一天晚上,对我亲手杀死妻子之事毫不知情的弗雷德接受了我的邀请,爽快地在我的住处住了下来。早就拟好计划的我便劝弗雷德多喝了些酒,然后趁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把他拖到他平时住在我家时一直睡的卧室里。 然后,当我离开的时候,不用说我把提前准备好的蜘蛛放在了他的枕头下。 半夜一点左右,突然,他的卧室里“啊”地传来一声哀鸣。我一直在翘首企盼着这一刻。不过,表面上我却装作惊讶的样子赶到他的卧室。 “喂,你怎么了?”我走进房间,一开灯就问道。 “刚才额头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了一口。你帮我看看,能不能帮我弄弄?” 我一看,额头中央起了一个红点。无疑是被我培育的蜘蛛咬的。我为计划成功而暗自高兴,不过表面上当然不露声色。“没事儿,这一带蚊子很厉害。”我只用这么一句就把当晚给打发了。然后,我听着他整夜痛苦挣扎直到天亮的动静,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不久天亮了,弗雷德鼓动我去爬山。可当时我怎么能跟他去呢?不久后他就会断手断脚再断头,就算我再怎么像魔鬼一样残酷,也无法装作没事似的目睹着这一切发生啊…… 毫不知情的弗雷德见我不去,便遗憾地摇摇头,一个人爬上了山。 自那以来的数周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何等焦虑的心情中度过的。啊,此时应该是他断手的时刻,现在正是他的脚脱落的时刻……我每日都在掐指计算。啊!我一定是变成了一个活鬼。就这样计算着日子,不久,我终于无法忍耐,想亲眼看看弗雷德究竟已变成何种模样,哪怕只看一眼也行。 于是,在弗雷德上山后正好第二个月时,我循着他的足迹往山上爬去。 在山中的五天时间里,我发疯般地寻找着弗雷德的踪迹。然后有一天,我终于遇上了已完全变成我预期中的形象的弗雷德。啊!当时的恐怖和可怕,我现在想想都浑身冒凉气。 那是我进山后的第五天的傍晚。嗓子冒烟的我忽然在山谷里发现了一条河,于是往山谷走去。当我趴下来正要喝水时,忽然看到一只尚未完全化为白骨的人的右手。 啊!弗雷德的右手终于在这儿脱落了。我战战兢兢地往前靠近,无疑是因紫斑病脱落的手臂。 我当时的心情无以言表。喜悦?恐怖?悲哀?我越发疯狂,不亲眼看到弗雷德的死状我决不罢休。 我发现脱落的右脚则是在距此不远的一处洞窟的入口。终于连脚也断了。可是头呢?人头呢? 我像一条狂犬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在附近的草丛中到处寻找。就在这时,我的脑海里忽然浮出一个异样的想法。 我前面已经提到过,作为这紫斑病的特征,从最初患上这种病直到最后头颅脱落,其间所需的时间非常精准。于是我掐指一算,今天居然就是他头颅落地的日子!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无比惊讶。“啊!今天!今天头颅落地!”我不由得叫出声。 猜一猜接下来如何?洞穴的深处竟幽幽地传来一个声响:“啊!今天!今天头颅落地!” 我愕然往后一跳。是回音,还是我耳朵听错了?不,也许是—— 啊!就在这时,洞穴深处浮出一个人影。 一只手,一条腿——一点一点从黑暗中冒出来一个异样的身影。满脸覆盖着紫色的斑点,分明是弗雷德那面目全非的身影。 弗雷德一面用残存的左手指着我一面说:“啊,果然是你啊!就是你把我弄成这模样的吧。喂,你听着,你一定是在怀疑我与凯蒂的关系,才让我受这种罪的吧,可这完全是你的误解。我告诉你,我跟凯蒂是亲兄妹!” 话音未落,弗雷德那紫色的头颅便骨碌一下滚落到了我的跟前。一瞬间,我只觉得天和地同时朝我的身上压下来。嗷!凯蒂,弗雷德! 可上帝是公平的。为惩罚我的罪责,他用我发现的这种怪病,把我自己也变成了像弗雷德一样的惨状。我不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感染上的。可是,我现在分明也感染上了紫斑病。不久我就会手脚脱落,最后头颅都会脱落。啊!这么痛苦!这么苦闷!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罪有应得? 至此,罗伯茨医生啪嗒一下合上笔记本。侧耳倾听的众人这才抬起头来,长吁一口气,浑身发抖。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钟表的声音在恐怖地告知着时间的流逝。 外面果然下起了雷阵雨。俱乐部的夜晚愈发苍凉。 抽泣的死美人 碧园庄的幽灵 听到约翰·福克斯先生购买了达尔蒂墨附近的碧园庄这一消息时,住在附近的人聚到了一起。 “喂喂,听说没?那个碧园庄终于卖出去了。” “呃,我刚才也听说了。看来这世上还真有好事者啊。” “没错。不过等着瞧吧,肯定连一星期都住不下去。住上个两三天后,肯定又会跟之前的房主一样狼狈逃走。” “这次的买主,到底知不知道那件事呢?” “谁知道呢,大概是一无所知吧。肯定是受坏人蒙骗,让人给耍了。马上就要哭鼻子了。” 不过,约翰·福克斯先生对此却一清二楚。因为当他有意购买这处宅邸,并跟房主交涉的时候,对方就毫不避讳地把宅邸有幽灵出没的事全告诉他了。不过,约翰·福克斯却只是一笑了之。在美国长大并发迹的他根本就不相信幽灵之类。居然在这种节骨眼上提这种事,给自己的房子挑毛病——他都不知道该说这英国人是愚蠢还是诚实。 “幽灵也没关系。不过,我压根儿就没想以此为借口来砍价。就按当初的协议价卖给我吧。” 就这样,碧园庄变成了他的。他的妻子从他口中得知这事后,也大声笑了起来。“哟,简直太有意思了。英国还有这种古老的东西?我还真没见过呢,好想看一眼啊。也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出来让我看看呢。”说完,她再次大笑了起来。如此一来,恐怕连幽灵都拿他们没办法。 约翰·福克斯先生是英国人,妻子则是美国人。所以,她比丈夫更不相信幽灵的事。她甚至觉得,若真有幽灵出来,反倒会成为她一个好玩的伙伴呢。可见,如果遇到现在美国的年轻女人,恐怕连幽灵都会甘拜下风。 碧园庄建在达尔蒂墨的山丘上,是一座独栋楼。这座建筑颇有渊源,直到数年以前,某著名贵族的子孙还世世代代住在这里。而自从这栋房子因故被变卖以来,虽然基本上没断过买家,不过却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房子里住满过一星期。他们一般都是在第三天前后就狼狈逃走。 所以房主一直在变换。在约翰·福克斯购买之前,伦敦的某毛织品商是其所有者,把幽灵一事告诉约翰的也是这个男人。 达尔蒂墨位于离伦敦数英里远的地方,是著名的达尔蒂墨监狱的所在地。虽然碧园庄一带也属于达尔蒂墨地区,可距离监狱还是很远的。由于附近是潮湿沼泽地带,加之伦敦著名的雾气在这一带最为厉害,所以这儿也并非十分舒适的住宅区。就算有怪谈传言也很正常。 碧园庄建在一座稍高的山丘上。历经几百年的沧桑,仍古色苍然地俯视着达尔蒂墨沼泽地,透着一种顽固的旧贵族气质。 或许约翰·福克斯看中的正是这一点。长期以来,他一直忙于在美国赚钱,等赚到钱后,他就忽然想得到门第或家风之类的东西。而实现这些的首要手段便是购买一栋这样的宅子。 “嗯,不错,古色苍然。照这样,幽灵倒真有可能会出来的。”等一切准备就绪,夫妻二人驱车抵达时,妻子看到碧园庄的第一眼便如此叫了起来。 “瞎说!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 “不是我惦记,是我第一眼看到这宅子后忽然想起来的。” “快把这事给我忘了。荒谬!” “没关系。就算真有幽灵出来,我也一点都不会害怕。”说着,年轻的妻子甩一甩一头短发,笑了。她的名字叫玛丽。 被幽灵故事附体的夫妇 对于出生于美国的玛丽来说,这座宅邸的确让她眼前一亮。看惯了方方正正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这座故弄玄虚的阴暗建筑活脱脱就像一个黑暗的洞窟。 从窗户到天花板,再到地板,一切都显得那么矫揉造作、死板而别扭。这难道就是从前英国贵族的气质?不过,尽管心里这么想,可她未必是不满意。犹如所有的美国姑娘一样,她也对古老的贵族或世家之类充满了幻想。而如今,自己就住在这古老的宅邸里。在这个房间里,究竟曾经是什么样的贵族思考过什么呢?而在那扇窗户下,肯定曾有贵族家的公子和小姐甜蜜地恋爱吧?玛丽总喜欢沉浸在这种幻想里。 “喂,亲爱的。”当在宅邸逛了一圈来到花园的时候,玛丽依偎着丈夫的手臂问道,“为什么这座宅子会有幽灵出现呢?你肯定知道吧,给我讲讲。” “你瞎说些什么啊。你怎么还惦记着那种事?” “不是惦记,就是想听听嘛。是不是个女幽灵呢?你说说嘛,为什么会有那种幽灵呢?” “这种事不是你该问的,你也真荒唐……”约翰·福克斯板着脸,苦笑一下。 “不荒唐啊。我就是想听听嘛。好不好,你要不给我讲,那我就去找附近的人问。” 无奈之下,约翰·福克斯只好讲了起来。 数年以前,当时贵族的子孙还住在这座宅邸里。丈夫是一个名叫罗伯特·西博尔德卿的子爵。妻子叫安娜,是人们公认的美女。 一个浓雾弥漫的晚上,罗伯特·西博尔德卿因故前往伦敦,当晚没有回来。妻子安娜和仆人留在了家里。 第二天早晨,担心妻子的子爵匆匆赶回家里一看,没想到妻子早已经浑身冰冷地倒在卧室的地板上。白绢睡衣的胸前有一大摊血,黑乎乎的早已凝固。妻子似乎是被锐器一击毙命的。 子爵大惊失色,发疯般地抱住妻子的尸体,可冰冷的尸体已再不能睁开眼睛,再无法张开嘴巴。子爵悲痛欲绝,令一旁的人都不忍目睹。 三名仆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既未找到凶器,也未发现凶手。由于安娜根本就没有理由自杀,所以无疑是他杀,可连是仇杀还是窃贼所杀都无法判断。只是,由于当晚有个穷凶极恶的犯人从达尔蒂墨监狱越狱逃走,所以多数人都猜测:说不定就是那家伙干的。 子爵在悲恸中为妻子举行了葬礼,之后不久就移居伦敦。幽灵出没的传言就是自那时开始的。 “那么,幽灵就是那位太太?”玛丽忽闪着充满好奇的眼睛问。 “啊,据说是这样……玛丽!反正这都是些没影的事。” “那,那个越狱犯抓到了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这件事就此打住。没想到连你都会被幽灵故事给附体。”约翰·福克斯面露不悦,苦笑了一下。 披头散发痛哭的女人 在碧园庄的第一夜就这样平安地度过了。当然,这或许归因于夫妻二人搬家劳累睡得很沉吧。 “有没有出来?” “什么?” “就是那个啊。” 当坐在早餐桌前的时候,玛丽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似的缩缩脖子,笑着说道。 “瞎说!”约翰·福克斯不屑地说道。他毕竟是英国人。所以,同身为美国人的妻子玛丽相比,尽管口头上在竭力否定,可他还是对幽灵的存在一事将信将疑。正因如此,他不愿意听到这件事,总觉得这像是在对自己的房子挑刺。 “抱歉,我再也不说了。” “你也太荒唐了……净瞎想些没用的事,你还有完没完?” “我没有瞎想,我只是觉得如果真的出来了,肯定会很好玩……” “你还说!”约翰·福克斯极不痛快,训斥着妻子。 这一天伦敦那边有很多事还没做完,约翰必须出一趟门。“我可能会晚点回来。” “好的,不过你可要尽早回来哦。” “嗯,没事。你要孤单的话,就找个人聊天。反正我早晚会回来的。” “用不着。反正我一点都不害怕。” 事实上,玛丽也真的是什么都不怕。约翰便放心地出门了。 天黑了,丈夫果然还未归来。玛丽不免有些孤单。就算是没有幽灵,倘若孤身一人待在这建在沼泽地中的空旷建筑里,任谁都会觉得孤单的。 可既然今早和丈夫夸下了海口,她也不好意思不让仆人去睡。她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起居室里织着东西。这个房间就是数年前子爵妻子被人杀害的地方。如果往这方面想,无论是空旷的空间,还是高高的天花板,或是那刻着岁月痕迹的墙壁,到处都让人感觉阴森森的,倒真像个会有幽灵出没的房间。 玛丽忽然停下织东西的手,望望暖炉上的时钟。九点。 丈夫仍未回来。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望望外面。外面是一片浓雾,连两米远的地方都看不清。看来是起风了,吹过沼泽地的声音像钻入灵魂深处一样在响动。 玛丽不由得肩膀发抖,急忙返回坐在椅子上,拿起毛线活儿。可不知为何,她的手抖得厉害,再也无心织东西。 那天晚上子爵的夫人也一定是像她这样在织东西,焦急地等待着去伦敦的丈夫归来吧。据说也像今晚一样是个浓雾紧锁的晚上。吹过沼泽地的风声也一定像今晚这样听上去格外凄凉。 时钟叮的一声敲响了。九点半。玛丽闻声抬起头来。 一瞬间,房间的门突然轻轻地开了,紧接着,一个女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玛丽只觉得后背像被人塞了冰块一般无比恐惧。她紧靠在椅背上,双臂紧紧地抱着胸部。 不能被发现!一旦被发现,肯定会被杀掉——不知为何,玛丽竟忽然有这种感觉。 女人洁白的睡衣外面套着一件绿色的罩衫。看来她此前一直待在被窝里,美丽的金发垂在双肩上——这是一名令人惊艳的美女。 她鬼鬼祟祟地在房间里张望了一会儿,便朝门外招招手。随即,一名二十四五岁的俊美青年便从她身后战战兢兢地露出脸来。二人全都脸色煞白。尤其是女人的脸色像幽灵一般苍白,还不时绝望地抽搐着嘴唇。 看到他们那种样子,玛丽把身体死死地贴在椅子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对这两人很熟悉,而且,倘若现在被他们发现,自己肯定就没命了。 吹过沼泽地的风不断地回响,犹如濒死病人的呻吟。丈夫仍未归来。 幸运的是,两名男女并未发现玛丽的存在。他们进了房间后便在玛丽的眼前停了下来。女人瘫软地坐在椅子上,披散着头发,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可奇怪的是,玛丽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不过,她觉得自己很清楚对方为何悲伤。 一丝不挂的女人 男子靠着暖炉,审视着女人。不久,他走到一旁,温柔地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 女人激烈地挣扎,甩开他的手,然后继续抽泣。 男子无奈地离开女人身边,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上火。一瞬间,他的脸上露出奸诈的笑容。 看到这副表情,玛丽便无比痛恨这名男子。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把女人逼到了这般田地。 男子抽着烟,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女人。不久,他扔掉烟头,偷偷走到女人身后,轻轻搂住女人的肩膀。女人拼命地扭动身体,男子却越抱越紧。一瞬间,女人披着的罩衫哧溜一下滑落到地上,露出大理石般洁白的肌肤。 男子见状随即把嘴唇贴了上去。天翻地覆。不久,女人的嘴里发出微微的喘息声。 这恐怖的场景不由得让玛丽捂上了眼睛。她的大脑混乱不堪,无法思考。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扑通一声,玛丽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有一名男子站在那对男女身旁,一脸凶相。他头戴一顶大礼帽,身穿晚礼服,蓄着一撮漂亮的胡须,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绅士。 玛丽不知这名男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可不知为何,玛丽觉得他来这儿要出大事。果然,两名男女的脸色变得惨白。女人慌忙要捡罩衫。可罩衫早已在绅士的脚下。他死死地踩着罩衫,然后一把抓住女人的手,猛地把手伸向睡衣衣领。哧啦一声,睡衣撕裂的声音传来。 女人顿时变得一丝不挂。莫大的耻辱让她一下子哭倒在地板上。青年见状转身欲逃。可绅士的手臂更快。他一把抓住青年的肩膀,猛地将其拽倒在地,然后拿起挂在墙上的一把剑。青年恐惧地辩解着,还不时指着女人说些什么。女人却只是哭泣。一瞬间,绅士手握的剑在灯光下闪出一道寒光,青年顿时血淋淋地倒下了。他的手脚抽搐了一会儿,不久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地板上。 女人平静地抬起头,脸上已经看不到恐惧和羞耻。她眼神呆滞,打量着青年与绅士的脸。二人对视了一会儿。不久,女人微微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绅士正要说些什么,女人却轻轻阻止了他。然后女人平静地站起来,夺过绅士所持的剑,把剑锋对准自己的胸口。 突然,女人将身体往剑锋上猛地一撞,然后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板上。玛丽只见红色的液体在四散飞溅。绅士见状,急忙丢下剑跑到女人身边。他抱起女人的身体,连声地喊着,吻女人的嘴唇。 女人似乎仍未断气,回应了两三句。于是,绅士便紧紧地抱着女人,把嘴唇完全贴到了女人的嘴唇上,眼里溢满了泪水。 不久,绅士发出绝望的号叫,平静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女人的尸体。随后,他万念俱灰地拿起刚才的剑,望着剑尖,忽然将其扔了出去。玛丽看到那剑哧溜一下滑到了暖炉后面。绅士再次跪在女人身旁,默哀了一阵,给女人的尸体穿上睡衣,然后静静地站起来,扛着青年的尸体离开了房间。 玛丽默默地看到这里,不由得悲从中来。她把脸贴在椅子上,竟呜呜地哭了。 “喂,玛丽!你怎么了,你哭什么呢?” 她猛地回过神来。再一看,身旁既没有女人的尸体也没有鲜血的痕迹,只有丈夫约翰正一脸狐疑地站在一旁。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梦了?” “啊。”玛丽怯生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么说,我刚才是在做梦?” “嘿,原来是做梦在哭啊,傻瓜。” 那是梦吗?真的是梦吗?玛丽突然一阵恐惧,她扑到丈夫的怀里,撒娇地说道:“亲爱的,以后可不许你这么晚回来。” 两三天后,玛丽在丈夫出门的时候偷偷检查了一下暖炉后面。果然发现有一把和上次看见的一模一样的剑,已然生满了红锈。玛丽见状不禁浑身发抖。 不久,罗伯特·西博尔德卿死亡的消息就登上了报纸。当看到和报道同时刊发的照片时,玛丽认出照片上的确就是她上次看到的那名绅士。唯一遗憾的是,青年的身份没弄清楚。不过玛丽并不想调查。她甚至都不想把上次看到的情形告诉丈夫。 后来,据说幽灵再也没有在碧园庄出现过。 被附体的女人 一 在长谷站下车的惠真子腋下夹着一把短阳伞,脚踢着地面,径直向由比滨方向赶去。 下午三点的太阳照得马路发白,对面海岸一带的波涛声与人们的喧嚣混为一体,像激流怒吼隆隆传来。惠真子生性爱热闹、贪慕虚荣,若搁在平常,光是听到这喧嚣声,她就会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跑起来了,可今天的惠真子却没有这么做。她忽然痛苦地咬一下嘴唇,目光直视,急匆匆地跑进了路旁的阴凉中。她心神不宁,胸闷气短,马上就要摔倒似的。若在这里摔倒可就糟了。大庭广众的,她丢不起这人。可她越是忍,心口就越空虚,她甚至忽然涌上一股莫大的恐惧:我是不是马上就要疯了? 这么一名大美女姿势奇怪地站在大路旁,过路的行人全都一脸诧异的表情,难免会多盯她几眼。惠真子最难忍受的就是这个。可尽管不情愿,她却一步都挪动不了,一动就头晕目眩。此时如果有一瓶威士忌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或许还能恢复过来,可身为女人她哪能这么做,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就没有威士忌。 早知如此,她就用不着大老远地来到镰仓了。横竖都是死,说不定死在公寓的床上会更舒服……惠真子一面思量着,一面东张西望。忽然,一个救世主的影子映入了她的眼帘。 “四郎,喂,四郎!我在这儿呢,你真坏。” 一名刚从海里上来、身着一件泳衣、浑身滴着水的青年听到惠真子的声音后,朝四下里环顾了一下,这才终于发现了她的身影,然后笑嘻嘻地凑上前来。“怎么了,惠真,你待在这儿干什么呢?等人吗?” “不是的。那个,四郎,阿扎米的人全都来了吗?” “啊,来了。不信你去看看,材木座那边撑着帐篷呢,一看就知道。我有点事要去办,先失陪了。” “等等,四郎,你先等一下。”惠真子忽然涌上一阵不安,慌忙叫住对方,“你现在要去哪里?” “我到那边买点冰和柠檬汽水啊。” “那,是不是花不了多长时间?” “嗯,就在那边,五分钟就搞定了。” “那,我在这儿等你,一会儿你带我去。” “真奇怪,又没有你看不顺眼的,你怕什么啊?” “反正你得带我去。我在这儿等你哦。” “那,随你的便。” “尽快回来哦。” 目送着四郎的背影,惠真子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她忽然注意到有两三个人正朝这边看,她顿时脸红了,慌忙从挎包里取出化妆盒补妆。脸色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只是眼神看上去有点疲劳。其他无论脸蛋还是嘴唇依然都水灵灵的,十分美丽。自己好端端的怎么会患上那种讨厌的病呢?一想到这些,惠真子就不由得想哭。 混血儿惠真子被神经衰弱缠身是今年五月前后开始的。起初她总觉得这世道令人很不安很不愉快,为了麻痹自己,她每日每夜都泡在酒精里,结果病情恶化,最近她每天都会被严重的强迫症所困扰。一旦发病,她就会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在变硬,身体的某一部分不知不觉会变得空虚,马上就要发疯似的。而一旦发疯,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呢。而且这种病,在她独自躺在房间或是跟投缘的朋友开玩笑的时候很少犯,反倒是在火车里或剧院等场所容易犯。在她越是担心,越是努力控制发病以免丢人现眼的时候,仿佛恶作剧一样地,她就越会生出一种令人不快的恐惧感。而且由于这种病完全是由意念而生,所以根本就不会有人同情她。 “惠真,你的病不会是那个吧?” “哪个?” “就是早发性痴呆症呗。” “瞎说!胡说!怎么会呢……” “就算你自己没印象,那也有可能是你父母遗传给你的啊。对了,你父亲是德国船员,对吧?既然是船员,那就不好说你得的是什么病了。反正都说外国人滥交。” “胡说!你胡说!滚,什么玩意儿!” 可是,这句话却戳到了惠真子的最痛处,所以在她心里留下了长久的阴影。 且不说自己出生后从未谋面的父母如何,其实她自己心里也不是没有数。尽管看上去有几分老成,可她毕竟年仅十七岁,之所以能一直操控着同伴,是因为她掌握着一条生财之道,为了抓住这条生财之道,她只得糟践身体拼命去赚钱。这么说,自己已经染上了某种可怕的病毒?如此说来……她甚至想起曾看过的一篇题为《可怕梅毒的故事》的新闻报道,心情便越发低落。 “啊,久等了。走吧。” “啊,四郎。东西这么多啊,我帮你拿点吧。” “没事没事,把你衣服弄脏了怎么办。” 这位人称“四郎队长”的著名黑道人物走在前面,两手拎着装满冰块和瓶装柠檬汽水的水桶,惠真子则跟在他身后,往炽热的沙滩上走去。大海、沙滩和那蘑菇般的大遮阳伞仿佛全燃烧起来,散发着炫目的强烈色彩。多亏有四郎队长在自己身旁,惠真子一直担心的病才终于没有犯,她松了一口气。 “惠真,后来那病怎么样了?” “呃,还那样呗。其实,刚才差点就犯了。” “啊,怪不得你刚才表情那么奇怪呢。没事了吧?” “没事,一看到你的脸就好了。” “哦,这么神奇,没想到我的脸还有这种功效。” “唔,不只是你,只要是熟人,我一看到就有底气了,然后立刻就好了。” “好奇怪的病啊,赶紧治好吧。惠真,你老这么意志消沉可不好。” “我也想啊。对了,五月来了吗?” “嗯,来了。美佐子也一起来了。” “是吗?”惠真子若无其事地说着。忽然,她眼睛一亮,咬了一下嘴唇。 “喂,给你们拿来了。” 这时,由于四郎冷不丁一嗓子,她抬眼一看,只见在熟悉的阿扎米酒吧艳丽的遮阳伞下,正蜷身躺着的青年们顿时朝这边举起手来,齐声发出欢呼。 惠真子一看到身材魁梧的五月在泳衣外面披着睡衣,正坐在青年们对面抽烟斗的样子,脸便刷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但哪里都没有看到美佐子的身影。 “啊……惠真也在啊?来得好。喂,那个谁,给惠真也来一杯柠檬汽水。” “嘿。”四处响起的开启瓶装柠檬汽水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热闹。惠真子灵巧地穿过人群。“你好。”说着便在五月身旁坐下来。 “来了啊。脸色还不错嘛。” 东京的银座后面有一家名叫阿扎米的酒吧,外行人不怎么来。可不知从何时起,一个名叫“阿扎米组”的流氓组织竟扎根于这酒吧,还上了警视厅的黑名单。这个名叫五月的男子不愧是其头领,看上去镇定从容,待人也十分体贴。 “呃,多蒙挂念。可还是不行,又……” “又犯了?那病……” “嗯,最近好像更厉害了。我觉得照这样下去我肯定要疯了……” “瞎说,别说些丧气话。” “可是……”惠真子话刚说了半截忽然又想起什么,说道,“美佐子呢?” “说是遇到了同学,正在那边游泳呢。” “你挺享受的吧,最近这阵子……” “瞎说些什么呢。” “可是……” “太烦人,那种女人。” “不会吧。” “相当讨厌。” 突然,喝汽水的一伙人中有人发出尖叫。“这哪是有什么神经衰弱啊。一来就在搞那个,看来我们需要把汽水先冰一冰再说喽。” “喂,咱们大伙再去海里洗把脸吧。”等游泳高手们踩着沙子,一哄而去之后,沙滩上就只剩下了三四个冰着冰块的瓶子,以及惠真子和五月二人。五月苦笑着,重新填上烟斗。 “你看不上眼了?” “呃,先别说我了。听说你最近更糟了。什么情况?” “我最近经常一阵一阵地,忽然间就觉得害怕。晚上睡觉有时会猛地惊醒,对面墙上就会浮现出一对大眼睛,没有眉毛。对了,那对大眼睛至少有二尺长,死死地盯着我。我一声尖叫刚要起来,结果那大眼睛就瞬间消失了。” “荒唐!那肯定是你的妄想。你平时老琢磨这种事,所以就加重了。” “呃,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天晚上都有的。而且若只是眼睛还好说,可有时候却又是手又是脚、又是人头又是人胸之类,整个就像是一桩碎尸案一样让人毛骨悚然。我要是老看到这种幻象,迟早会发疯的。” 五月怜悯地盯着惠真子的脸。在她长长的睫毛下面,茶褐色的眼睛像玻璃一般干涩,还带着一种被什么东西附体似的恐怖。快要发疯的女人眼睛恐怕就是这种样子吧。五月吓了一跳,连忙岔开视线,说道:“那个,惠真你也一起到这儿的帐篷来吧。这样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说不定反倒会好起来的。” “可是,”惠真子支吾着说,“我来会打扰你们吧?” “什么啊,你是不是在担心美佐子?能有什么事?有这么多的人呢,她还能怎么着?” “可男人与女人不一样啊。我心里清楚得很,对美佐子来说,一百个男人都顶不上一个我惹人厌。我还是住在公寓里吧。” “那就随你的便……”五月生气地说道,但他随即又改变了主意,说,“不过,惠真,你那方面没问题吧?” “呃,我今天来就是求你这事的。毕竟五月份起我就一分钱都没赚到。而最近开销又骤增,手头很紧。” 五月直盯着惠真子的脸,忽然心生怜悯,把视线岔了开去。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姿色也丝毫不输给公主小姐们,可不知是遭了什么报应,却只能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话。一想到这些,他忽然感到悲哀。 “没事。我提前给阿扎米的老板娘写封信。你明天去那里一趟,需要多少就借多少。不过,惠真,这次身体好了之后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胡来了。” “嗯,我也在这么想。我这次一定要洗心革面。” “对对,这是你的第一要务。这次的病,也别怪我说你,今年春天你曾骗惨过一个外国人,对吧?名字好像是叫约翰逊什么的。让你骗光了钱之后,那家伙就开枪自杀了。背地里大家都说是那家伙被什么诅咒了呢。” “哪有这事。或许是跟我有一点关系,可这里面还有其他的重要原因。不过我已经吃过苦头了,今后尽量不耍那种小聪明。”说着,惠真子无意间把目光投向燃烧般的沙滩。突然,她“哇”地大叫一声,当即把脸伏在了海滩沙发上。 “怎么了,怎么了?惠真,你到底怎么了?” “美佐子在那边……” “美佐子?” 果然,看来美佐子不知从谁那儿听说惠真子来了,正面无血色地走过来。 “就算美佐子来了也用不着这么惊慌啊。” “可是,可是,她浑身是血……” “美佐子?浑身是血?荒唐。美佐子不正活蹦乱跳地往这儿走吗?” “你撒谎!你骗人!她浑身是血,正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惠真子紧紧地抱着海滩沙发,撒娇似的摇着头。没错,美佐子鲜红的海滨服上的确正在滴着水。她竟然把那看成了血,惠真子的病无疑已经非常严重。 “没事,没事的。美佐子没事的,她正活蹦乱跳着呢。” 五月把手搭在惠真子的肩上想安抚她一下。就在这时,美佐子眼冒妒火地冲进了帐篷。“五月,听说惠真子来了?” “嗯,她那病好像又犯了。你能不能稍微照看她一下?” “荒唐!早不犯晚不犯专挑这时候犯,这么赶巧的病还需要人照顾?”美佐子叉腿站立,不屑地骂着。大概是听到了她的骂声,惠真子抬起恍惚得着了魔般的脸。 “哟,美佐子——这么说,我刚才看到的果然是幻象?”惠真子深深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那可怕的语气让美佐子和五月不由得浑身哆嗦。 惠真子此次看到美佐子浑身是血的幻象及其严重的恐惧症跟我接下来要讲的白日噩梦般的离奇故事有着重要的关联,所以请各位读者谨记在心,务必不要忘记。 二 从镰仓回来后,惠真子的状态也丝毫未见好转。 在五月的精心安排下,阿扎米酒吧主动给她送来了钱,这才使她近来得以衣食无忧。不过这样反倒更害了她,因为她只要一有钱就会大肆采购威士忌或白兰地等烈性酒。一旦要犯病时,她就一面大嚼阿达林一面喝酒,所以近来只要稍一断酒,她心里就发慌不已。 鉴于这种状态,她的病情愈发严重。外出时只要稍微醒了酒,她就立刻会感到一种几欲摔倒的恐惧。不过躺在公寓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她总是会看到那讨厌而可怕的幻象。 有一点忘了交代,她住的公寓距涩谷站步行有十分钟路程,是一座宏伟的三层建筑。她占据了二楼一角的一个房间,房间的通风一直很好,里面也没有室外那么热,所以她经常近乎全裸地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做着鸦片中毒患者般的怪异的梦。 有被肢解的手、脚和人头,有被放大到无比丑陋、令人作呕的嘴唇,还有伸着毛茸茸的长腿在天花板上慢吞吞地爬来爬去的恐怖蜘蛛……等所有这些幻象过去后,她必定还会看到像在镰仓的海滨所看到的美佐子那浑身是血的幻影。 即使是现在,惠真子也仍无法忘记当时的恐惧。从摇曳在烟霭中的无数海滨遮阳伞中忽然冲出来的美佐子那血淋淋的身影——实际上惠真子只能看成这样,正如有一次她在戏剧中所看到的小幡小平次,即使被千刀万剐也仍执着地从沼泽中爬上来的那种可怕的形象——尽管不可思议,可当时美佐子在惠真子的眼里就是这样一种形象。 就在惠真子恍恍惚惚地思考着这些的时候,另一种恐惧却忽然袭上心头。自己是不是正在逐渐地变疯?也许一切都是发疯的前兆。惠真子忽然看到自己发疯后将美佐子碎尸万段的幻影。没错,假如自己真的疯了要杀人,那个牺牲者肯定会是美佐子。因为自己恨极了美佐子,若不是这病,现在自己肯定已经把美佐子给干掉了。 就这样,惠真子的恐惧症在逐渐加重。到最后,她甚至陷入了一种离奇的错觉,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条嗜血成性、嗅来嗅去的狂犬。 可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惠真子这极度恶化的恐惧症竟忽然一下子痊愈了,实在奇怪。而且同时也发生了一件震惊东京的离奇事件。 一天傍晚,惠真子想起从未跟一直关照自己的阿扎米酒吧的老板娘打过招呼,便难得地出了一趟门。光是能产生出门的想法就足以说明惠真子这一天的心情有多么舒畅了。她难得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来到外面一看,无论是秋色渐浓的天空还是街头的景致,她都觉得是那么新鲜,甚至一时间把自己生病的事都给忘了。她一身轻松地在新桥下车,神清气爽地穿过久未来过的银座,推开了位于窄巷深处的阿扎米酒吧的玻璃门。 “老板娘在吗?” 由于时间尚早,酒吧里一个顾客都没有,只有一名陌生的女孩孤零零地坐在狭窄的椅子上。 “呃,欢迎光临。那个……”女孩简直为惠真子的美貌惊呆了,她慌忙要站起来。这时,里面的门一下子开了,正在化妆的老板娘露出半个身子。 “哟,这不是惠真嘛,稀客稀客。身体好了?” “呃,承蒙您的照顾,好些了……本该早点过来答谢的,却一直托病由着自己的性子……” 惠真子刚要鞠躬行礼,老板娘连忙拦住,说:“用不着这么客套。快进来吧。我也正有点事想跟你谈呢,里面有点热,你担待一下。” 里面是老板娘的起居室兼女招待的化妆室,狭窄的空间里杂乱地摆放着化妆台和化妆用具等,还有一台电风扇在嗡嗡作响,搅动着燥热的空气。老板娘裸露着上半身,对着镜子说道:“听说你上次去镰仓了?” “嗯,丑态百出,脸都丢到家了。” “是啊,我也是从五月的信上得知的。你要老是这么发病,还真是麻烦哦。” “是啊,不过上次是特殊情况。老板娘,我平时也没那么厉害的。” “是吗?这病还真是奇怪啊。可无论如何你得尽快痊愈才行。缺少了惠真,整个银座都冷清死了。” 老板娘终于化好了妆,这才重新朝惠真子转过身,一面用嘴巴灵巧地叼出一根“骆驼”牌香烟,一面说道:“你也来一根?”说着递给惠真子。 惠真子并不推让,抽出一根,说道:“老板娘,您刚才说有事,到底什么事啊?” 老板娘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给惠真子点上火,自己也猛地吐了一口烟圈,直勾勾地望着惠真子的脸,许久才感慨万千地说道:“惠真你还是这么漂亮。你这个样子,根本就看不出一点有病的样子嘛。” “老板娘可真讨厌。不过,还是瘦了点,您看不出来?” “哟,你要这么说倒真有点……不过,这样反倒更漂亮了。我说,你天生丽质却天天这样闲着,你不觉得有点浪费?” 一听这话,惠真子当即猜透了老板娘的用意。她第一次其实也是老板娘打点的。当时老板娘劝她的话跟这如出一辙。自那以后,老板娘无数次给她介绍男人,她将别人的钱挥霍一空后,最后跟他们吵架闹分手,然后她再次听到老板娘这句话。 “是啊,不过,要等身体再恢复些才行……”尽管惠真子嘴上支支吾吾,可心里何尝不想尽早这样。用靠朋友通融来的钱养病实在是没劲,更重要的是,惠真子爱慕虚荣、挥霍成瘾,钱包稍微瘪了点她就无法忍受。 “不过就眼前来看,你一点都不像有病的样子啊。” “是吗?所以我的话是不是听上去特别任性,让您受不了啊?不过,这事,恐怕得请您等到九月了。” “是吗?既然这样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可不是不愿借你钱才这么说的啊。可话又说回来,你手头这么紧,都已经到了身体那么差还要大老远跑到镰仓去,让五月从中说合才从我这儿借到钱的地步,对吧?我是看你可怜,觉得你但凡身体能稍微好一点……就给你提前物色了个人。”老板娘略显不满,边说边走到前面。她穿着一件无袖的贴身衬衣,扮相有点滑稽。“惠真,你来点什么?我最近刚来了一批上好的雪利酒……” “啊,老板娘,既然是您请客,那我就来点更有劲儿的吧。” “对了对了,我怎么把惠真喜欢白兰地这茬给忘了。” 喝着老板娘请的酒,惠真子心中的不安一如往常地被逐渐驱散了。同时,她的好奇心也陡然萌生,她忽闪着眼睛,调皮地盯着老板娘。 “老板娘,那……您说的那男的是什么样的人?” “惠真你这一点可不招人喜欢,对男人总是挑三拣四的。” “可我又不能像美佐子那样。” “这一点倒是惠真你的优点。不过,你说,老板娘给你物色过的男人中有过你讨厌的吗?” “那倒是没有。要不您先给我讲讲具体情况。” 在烈酒和老板娘甜言蜜语的欺骗下,惠真子甚至觉得,倘若自己就这样赚上一把,说不定讨厌的病反倒会烟消云散呢。老板娘似乎早已看透她的心思,一面频频地劝酒,一面游说:“那,总之我会试着跟人家谈的,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人家是外国人,对你很是迷恋。” “哟,这么说,那男的知道我?” “说是这样。他还说曾跟你在哪里跳过舞呢。当然,你大概不记得他了,可自那以后,他就迷上了你。经过多方打听,才终于发现你在这里,于是四五天前赶了过来。你瞧,他还放了好多钱呢。”说着,老板娘环顾一下四周,动作麻利地打开抽屉给她看。 看到里面沉甸甸地塞着一捆崭新的绿色钞票,惠真子的眼睛不由得放出光来。 “可是,外国人总有点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你大概还惦记着今年春天的约翰逊吧,他们那些人的人品差别挺大的。而且我觉得,比起日本人,惠真倒更适合外国人……” 听着听着,惠真子渐渐地被老板娘的话给套了进去。外国人虽然大多阴险毒辣还吝啬,不过却没有那些烦人的纠缠,所以多数情况下比较适合惠真子这种任性的女人。 “那……老板娘,那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名字我倒没仔细问。你听我说,这可不是我心不在焉啊。那男的好像是上周二来的,谈完这些后就说,名字嘛得先等等再说,所以名片就先不留了,不过钱倒可以预付一些,于是就留下这些钱走了。然后周三、周四就接连过来问,可毕竟你这边情况不明。这外国人也急了,说自己很忙,没法每晚都过来。就说从明晚起让司机替他过来,让我尽早把这事办妥,所以之后每晚都是司机替他过来问的。今晚估计又快过来了。我说,惠真,你怎么打算?眼看着这么多钱,如果眼睁睁放弃那就太可惜了。” “啊,那就是说,今晚得赶紧把事给定下来?” “基本上是吧。毕竟人家已经等不及了。” 惠真子伸出手,从老板娘的抽屉里拿起一捆钞票。绿色的大钞票用手一弹嗡嗡作响,即便是跟老板娘平分也能有二百五十元,有了这些钱,自己最起码也能坚持到秋天了,并且只要有了酒,自己的病情是可以控制的,要不就索性应下来……正当她被烈酒麻醉的大脑在左思右想时,刚才那个女孩又探出头来。 “老板娘,那司机又来了……” 三 当天深夜,惠真子烂醉如泥,犹如一件行李一样被放在汽车上摇来晃去。她酩酊大醉,手脚也被绑起来了,而且大热天的还被戴上了眼罩。所以汽车每摇晃一次,她的身体就会四处乱撞,每次碰撞,她都会咯咯地发出疯子般的傻笑。 “喂,司机,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你就不能透露个一星半点?呵呵,我闹也闹过劲了。你就把眼罩给我摘了吧。热死我了。” 可是,司机却仍默不作声,连头都不回一下。 “喂,臭司机,你别那么一本正经的好不好,你把脸转过来啊,瞧你那傻样,我热,我难受……” 司机依然沉默不语。看来汽车是陷入了泥潭,剧烈地弹跳了两三次。每次颠簸,被捆绑着的惠真子就会四处乱撞,实在是吃不消。 这完全是一桩奇怪的交易。出于尽量隐藏身份的理由,对方要求给惠真子戴上眼罩。惠真子当时已烂醉如泥、大脑麻痹,而且阿扎米的老板娘对此轻车熟路,她也十分放心,于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在她被酒精麻醉的大脑里,这种神秘兮兮、近乎犯罪的提议反倒让她感到十分有趣。而且,从对方刻意隐瞒身份的情形来看,说不定还是一个地位很高的人呢。就算不是,反正自己也已经提前把钱拿到手了……雁过拔毛的惠真子每时每刻都不忘自己的如意小算盘。 “司机先生,还没到啊,这么远啊。” 由于酒醉外加被戴上了眼罩,所以尽管刚离开银座时惠真子还能勉强分辨方位,可如今她却完全猜不出到哪儿了。她甚至觉得汽车仿佛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马上,再差一点就到了,你再坚持一下。”可就在司机刚一张嘴的一瞬间,汽车竟咣当一下撞上了一样东西,猛地一摇晃。 “浑蛋!”司机慌忙刹车。“是谁把招牌弄倒在那种地方的。”司机一面发着牢骚,一面下车去扶招牌,“这都什么啊,羽田牙科?呵呵,原来是牙科诊所的招牌啊。” 就在司机一面发着牢骚一面在外面忙活时,惠真子也用被眼罩捂住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这时,她忽然感到一束光从外面射了进来。那光就在窗外,正好是到惠真子眼睛的高度。若是那种经常安在电线杆上的电灯,位置也太低了,若是门灯,地点又很奇怪。再回顾一下一路走过的漆黑道路,她觉得很可能是派出所之类的地方,不过又没有人影。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竟会有灯呢?惠真子从黑色眼罩的下方睁大眼睛望着外面,不久,她终于分辨出了眼前昏暗模糊的轮廓。 “啊,是公用电话啊。” 弄明白后,她松了一口气。怪不得呢,若是公用电话那就不足为怪了。惠真子正胡思乱想之际,大概是司机上了车吧,汽车猛地动了起来。道路似乎凹凸不平,从公用电话处拐了个弯后,车徐徐前行了二百来米,然后左拐,行驶了两三百米后又往左拐,走了两三百米后,车突然停下。 “啊,到了。有点痛苦吧。” “什么痛苦难受的,你少来,赶紧给我解开绳子。你们也太拿人不当人了。” 司机麻利地帮她解开绑绳。“啊,眼罩现在还不能摘。以免你使坏。” “可戴这玩意儿也太热了,你瞧我这汗……”惠真子抗议着。 司机安慰她说:“没事,坚持到正门就行了。进到里面后我就立刻给你摘下来。” 惠真子被司机拉着踏上坚硬的石板,随后便一级一级地往木楼梯上爬。这时,惠真子忽然从眼罩下方看到楼梯角被挖成了半月形,上面雕着藤蔓花纹。 “啊,请往这边来。” 司机咔嚓咔嚓地打开正门的锁,然后牵住惠真子的手。正门里漆黑一片,就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惠真子忽然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芳香。似乎是焚香的气味,不过若是焚香,气味未免也太强烈了,而且从位置来说也不对劲。 “咦,这是什么气味?” “咳,管他呢,请往这边走。因为我只需把您带到这儿就行了。” 惠真子被司机牵着穿过走廊,带进尽头的一个房间里。那里十分闷热,加之刚才的气味越发浓烈,惠真子都有点头疼了。 “喂,这下可以摘下眼罩了吧?”惠真子问司机,却没有听到回应。司机似乎已然离开了房间。“嘁,把人就这么晾在这里,什么居心啊?” 惠真子毫无顾忌地摘下眼罩打量了一下四周,诡异的气氛让她不由得呆立在房间一角。尽管房间里的灯是灭的,可这大热天的,角落的大炉子里炭火却烧得很旺,所以她还是能看到周围的动静。 这是一个奢华高雅的房间。可这暖炉里的火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就算是生长在南方的人也不至于啊,现在都已是八月中旬了,所以这暖炉里的火肯定不是为了取暖才生的,证据便是那强烈的芳香源自暖炉。在盛夏的夜里生着暖炉,还焚香…… 先不管这些,可司机都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还一个人都不来啊?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可即便侧耳倾听,这房子也好似一个无人的宅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尽管惠真子醉醺醺的,可她还是害怕起来,一步一步地从房间的中心往后退,退着退着手忽然碰到了门把手,她慌忙回过头,打开那扇门。一瞬间,惠真子只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疯了。因为那扇门并非通往走廊,而是通往隔壁浴室的入口,而浴室里的情形与近来让她无比烦恼的幻象竟极其相似。 只见在一口白色的大浴缸里,有一个女人横陈在那里,似乎已经死去。她的脸背过去看不太清楚,一只手耷拉在浴缸外,单是从那富有弹性的肌肤就能猜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胸部以上那光滑白嫩的肌肤、洗澡水中若隐若现的丰盈大腿、腹部、美丽的足尖…… 惠真子觉得,自己好像曾无数次看过以这种姿势死去的女人的幻影,可如今竟真的出现在眼前。莫非自己是真的疯了?而且已经生活在了发疯后的幻影中? 这时,耳边忽然咔嚓一声,她猛一回头,房间竟一下子亮了起来,一个高大得令人仰视的外国人已经站在了后面。惠真子这才明白自己并没有疯,可与此同时,她却又不得不面对一种更可怕且更现实的恐惧感。 外国人嬉皮笑脸,马上就要扑上来似的,警惕地窥探着惠真子。惠真子啪的一下关上门,摇晃着朝对方走去。她必须豁出去。她必须努力讨好对方,以避免激怒对方,闯过这一关。 “晚上好……”惠真子说道。 “晚上好。”外国人笑嘻嘻地弯下腰。 “总之我们先聊聊吧。不过这房间也太热了,而且这气味也让人受不了。” 外国人忽然一把搂住惠真子的肩膀,像撵狗一样把她野蛮地推到角落的沙发上。 “啊,你太过分了。”惠真子豁上了。她强作欢颜的脸忽然僵硬起来,露出一副欲哭的表情。 “姑娘,你在担心什么呢?担心隔壁那女人?” “唔,我才不管这些呢。来,让我们一起寻欢作乐吧。亲爱的,酒在哪儿?” “不行不行,你就是再闹腾,可声音还是在发抖。若是因为隔壁那女人,小意思,我马上会处理掉的。你,是叫惠真子来着吧?惠真子小姐,你知道这房间的暖炉——为什么要生得这么旺吗?” 惠真子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哈哈哈,你冰雪聪明,想必立刻就猜出来了吧?对,你猜得没错,就是为了焚烧那个女人的尸体。而这香气是为了消除尸体焚烧的气味。” 惠真子全身僵硬地待在沙发上。外国人忽然用毛茸茸的大手猛地抓过她的肩膀。“啧啧,多美的肌肤啊,你的肌肤真是太美了。啊,你在颤抖吗?你不用害怕。我喜欢美丽的女人。我是不会加害美女的——不过,却有点厌腻。” 惠真子的肩膀在瑟瑟发抖。横陈在浴缸中的那个女人也一定是个大美女,可如今却已经完全被他厌弃,丝毫提不起一丝兴致。 “我说的对吗?任何一个孩子都想要漂亮的新玩具。然后,每次等新玩具到手后就会毁掉那些旧玩具。我完全就是个孩子。旧玩具全都用这暖炉烧掉。没有人会知道,人们全都以为我是一个非常喜欢香味的人。可这些都无所谓。你是今夜绽放的美丽花朵,来,让我们纵情享乐吧。” 巨大而沉重的身体忽然压了上来,惠真子惊慌失措,拼命想逃。可外国人强壮的手臂却死死抓着惠真子的手不放。巨大的眼睛、高大的鼻子和可怕的红嘴唇往惠真子的脸上贴过来。惠真子拼命挣扎。她挣扎着,逐渐失去了意识…… 当惠真子的意识逐渐清醒时,眼前果然有一张脸正重叠在她的脸上,还有一只强壮的臂膀搂着她的腰。她还以为是刚才那一幕的继续,一声尖叫,急忙躲开。 “怎么了,惠真子,是我啊,井手江南啊。” 听到这里,惠真子连忙眨眨眼。果然,想偷吻她嘴唇的不检点男子竟然是住同一所公寓、自称侦探小说家的井手江南。她慌忙打量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待在一辆汽车里,而且那汽车就停在她所住的涩谷公寓后面,时间似乎还是早晨。 “奇怪啊,惠真子,你是不是让狐狸什么的附体了?我正想出去散步呢,结果就发现你一个人睡在连司机都没有的车里。我觉得纳闷,正想摇你起来……” “啊!”惠真子慌忙要下车。可一瞬间她头晕目眩,不由得倒在了江南的怀里。 这次一定是真的疯了。这种念头产生的一瞬间,她只觉天旋地转。同时,一股特别恶心的气味直冲她的鼻子,让她差点呕吐。 四 好不容易从病态的恐惧症中解脱出来,可心情好了没一天,惠真子就又陷入了莫名的极度恐惧中,备受折磨。 由于恐惧症,再加上有钱了,她便越发整日离不开烈酒。井手江南实在看不下去,就经常邀她出去散步。可如今的她,迈出房间一步比赤手空拳闯敌营还困难。就算公寓的房间再小再闷热,可待在里面最起码四周还有围墙保护自己,这让她感到安心一些。 然后,惠真子就又像从前那样,如一名鸦片中毒患者般受尽了血淋淋的噩梦的折磨。就算喝再多的酒也有酒醒的时候,服用再多的安眠药也有睡醒的时候。每当此时恶魔就会立刻向她袭来,那些支离破碎的手、脚和头颅等又会像离奇的幻灯片一样浮现在她的眼前。 而且,这一次已不仅仅是支离破碎的手、脚和人头。手已然变成了在外国人那恐怖的房子里所看见的女人的胳膊,吱吱地发出细微的声音在暖炉中燃烧;脚则变成了在浴缸中所看到的大腿,毫无血色,看上去像蜡一样……一切都显得比以前更加真实,像尖锐的针一次又一次地刺向她饱受蹂躏的大脑。 可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一切又像她小时候喜欢的装有彩色玻璃碎片的玩具西洋镜那样,一样一样眼睁睁地收敛成一整块,逐渐成形,不知不觉间就忽然变成了上次在镰仓看到的浑身是血的美佐子。起初是从胸部到腹部,不一会儿全身都变成了血淋淋的,然后镜头忽然一转,又一下子恢复到原先那种支离破碎的样子。接着,外国人那可怕的笑脸再度浮现,露出牙齿和牙龈,随后便黑漆漆地朝她的身上猛地压了过来…… 惠真子被带到外国人那神秘住宅后的第三天,她再次受到了这种幻象的折磨。 “惠真子!惠真子!” 听到耳畔有声音在呼唤自己,惠真子睁开眼睛。 “你怎么了?你醒过来了?” 惠真子的眼睛是睁开了,可她似乎仍未从噩梦的恐惧中完全解脱出来。她忽地把右手放在因流汗而粘满头发的额头上,心怦怦乱跳,张着嘴巴,差点要发出惊叫。 “惠真子!你认不出我来了吗?我是井手啊。” “啊!”惠真子这才恢复意识,然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脸部猛地抽搐了一下,突然间潸然泪下。 “我说你怎么了?惠真子,你这么虚弱怎么能行?” 惠真子慌忙擦掉无意间流出的泪,用手臂擦擦额头的汗,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害羞地笑了。“我太蠢了,抱歉。又做了一场噩梦,当知道是梦的时候我真是太高兴了。” “又做了美佐子被杀之类的梦?” “嗯,不过我们不说这些了,让人……”惠真子话未说完却把目光投向了窗户。四下已是暮色沉沉,屹立在高地上的公寓露出点点灯火。惠真子身体打了一个激灵,把手伸向床头柜上的威士忌。 “又要喝威士忌?不行。” “我只喝一口,这样我就能恢复精神了。” “那好,就一口啊。” 惠真子贪婪地喝了一口。“啊,好多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啊。我在自己房间里听到了你被梦魇住的声音,吓了一跳,就过来了。你没事了吧?” “嗯,没事了。你今天又去打探我被带去的那外国人的房子了?” “当然!” “结果又白跑了一趟?”惠真子强打起精神问。 “不,今天我成功了。” “成功了?就是说,我被带去的那外国人的房子,真的不是在做梦?” “没错,因为我终于在麴町发现了你被带去的那栋怪屋。你也知道,我一直是以羽田牙科诊所为目标寻找。我先是翻遍了电话号码簿,发现的确有个姓羽田的牙科医生在神田。可到那儿一看,那前面既没有公用电话亭,附近也没有你被带去的那种洋楼。因此,我今天就特意跑了一趟牙科医师会,问还有没有其他姓羽田的医生。他们说麴町的三号街还有一家。于是我就立刻前去调查,结果正如你描述的那样,那牙科诊所前面的确有一处公用电话亭。我顿时就来了精神,就按照你说的大致方位从公用电话处左拐走两三百米,再往左拐走两三百米,把那一带来了个地毯式搜索。结果,真的发现了一座疑似你被带去的怪屋的建筑。” 井手江南得意扬扬地说到这里后停了下来。惠真子用指尖灵巧地夹着香烟,眼睛直盯着窗外,什么都不愿说。她一定是又鲜明地回忆起那一夜的情形了。直到烟灰掉到了膝盖上,她才回过神来。 “那洋楼现在仍能闻到香气吗?” “没有,莫说香气了,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在附近一打听,奇怪的是,人们都说那儿从很久以前就是一座空宅了。” “空宅?” “对,而且还不是一两天前,是很久以前就没人住了。” “有这种怪事?” “所以我怀疑,会不会是那外国人随便借用一处空房子偷腥。” “可是——若是随便借用,堂而皇之地载着我把汽车停靠在正门,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的确很奇怪。另外,你说能闻到浓烈的香料气味,可我在附近打听了一圈,没有一个人察觉到有这种香味。不过我觉得反正是空宅,就走进院子里看了一下,正门就像你说的有三级木楼梯,而且我还看到了你从眼罩下方看到的藤蔓花纹,的确是雕在被挖成半月形的楼梯角上。” “奇怪啊。井手,你是不是在耍我?” “为什么?你要觉得我是在耍你,你干脆跟我一起去看看好了?” “去看?”惠真子仿佛听到一句令人恐怖的话,蹙起眉毛。 “就是那怪屋啊。我都说过是空宅了,正想到里边去查看个究竟呢。然后找找有没有那个神秘的外国人的线索,好把他抓住。” 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惠真子的,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竟真的叫了辆车,拉着极度害怕出门的惠真子奔向那怪屋。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车以极快的速度从青山来到赤坂,然后又进入了麴町。 由于上车时井手说要去麴町三丁目,因此到了三丁目车站时司机便降低了车速,问道:“去哪边?” 井手说往左,车前进了一点之后,又说:“其实我是要去找一处房子,说是稍微走一点左侧会有一处公用电话亭。所以,请从那儿左拐,然后再走两百米左右。” “那岂不就是要往回走了?”司机十分不满地说。 “也许吧。不过,人家就是以公用电话为目标这样告诉我的,抱歉,就请你那么走吧。”然后,井手贴着惠真子的耳朵嘀咕道:“因为这样就能马上看到公用电话,看到那个写着‘羽田牙科医院’的牌子了。” 车行驶了一会儿后,果然看到一处公用电话亭。因为要拐弯,车降低了速度,加之上次被戴了眼罩,今天则没有戴,所以公用电话的光果然以同样高度和同样亮度扫过了惠真子眼前。同时一个写有“羽田牙科医院”的白色招牌映入眼帘。不过这一切转瞬即逝,车子鸣着喇叭,很快驶上了一旁的道路。 “怎么样,我说有吧?” 惠真子默默地点点头,充满恐惧的眼神直盯着前方。 不久,车再次减速。“已经到二丁目了,在哪边停?”司机语气生硬地问道。 “唔,在这一块停就行。抱歉。” 下车后,二人默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车的红色尾灯消失,直至终于看不见。 “应该是再往左拐,对吧?”说着,井手稍微往左一拐,快步走了起来。不久,视线左侧便现出一座宏伟的洋楼。 “就是那个!”惠真子看到洋楼的第一眼,感觉的确像是一座空宅,连一点灯影都没有,犹如一个巨大的块状物。可再仔细端详,夜光下还是依稀能辨认出这是一座木洋楼,而且二楼的前面还连着一条露台状的走廊。 惠真子像在看一样可怕的东西似的凝视着洋楼,井手已悄悄将门开了一道缝,拉住惠真子的手。“走,进去瞧瞧。” 惠真子被井手拉着手,凭着记忆沿灰泥车道前行。上次到达这里时惠真子是坐在车上的。 不久,二人来到正门入口处。井手小声说:“你好好看看。的确有三级木楼梯,对吧?并且这儿还带着藤蔓花纹。” 诚如江南所说,前面的确有三级木楼梯。楼梯角也被旋成了半月形,上面雕着藤蔓花纹。惠真子以和上次一样的姿势,一级两级地边爬楼梯边打量,的确,位置也没变。 可是,当惠真子爬到三楼,鼻尖几乎贴着门停下来的时候。“咦!”她忽然叫了一声,用鼻子嗅嗅,然后猛地抓住身后的井手。 “有气味!跟上次一样的气味!”她低声叫道。 “怎么可能呢!”尽管井手嘴巴上否定着,可还是立刻抽了抽鼻子。“真的!有种香料般的气味。那……”说着,他立刻把手搭到正门把手上。 可奇怪的是,本该是空宅,可房门竟一下打开了。 “奇怪啊。照这样里面的确是有人啊。总之,先进去探探再说。”井手悄悄地打开正门,牵着怯生生的惠真子的手,悄悄潜入昏暗的宅子里,然后蹑手蹑脚地朝散发气味的方向接近。不久,一道门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气味的确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井手偷偷地往室内窥了一下,在确保不出一丝动静后,才徐徐地打开门。一股呛人的气味——跟惠真子上次嗅到的同样的气味直扑二人的鼻子,接着一股可怕的热气包围了二人的身体。 门再开大一点后,角落里的暖炉也露了出来。而且跟上次惠真子看到的一样,暖炉中正熊熊地燃烧着煤炭,香气正从那里扑鼻而来。房间里黑漆漆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二人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机械地朝暖炉靠近。 “啊!”惠真子低叫一声。眼前一只女人的胳膊正在燃烧! 惠真子发疯般地打开一旁的门。明亮的灯光顿时让她头晕目眩,可更让她感到眩晕的是,洁白的浴缸中竟血淋淋地倒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年轻女人的尸体。脸已经被剁得连容貌都分辨不出了。 惠真子往后踉跄了两三步,忽然大叫一声:“啊!美佐子!” 五 第二天的早报把一条爆炸性新闻洒遍了整个东京。 空宅的烟囱深更半夜竟呼呼地冒烟!附近一个饮酒晚归的人发现后立刻就报了警。于是,怪屋的浴缸陈尸案和暖炉焚尸案这才得以曝光。并且惠真子的尖叫没错,根据和衣服一起被放在另一个房间的带有名字的手绢,遇害者即美佐子一事得到了确认。同时,早报还披露了美佐子的背景,认为案件很可能是关系不和导致的。 尽管已经日上三竿,可惠真子却一反常态地坠入了甜蜜梦乡,将这些世间纷扰全抛之脑后。 将近中午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响起,惠真子这才从睡梦中惊醒。不过,她并未立刻回应,觉得肯定又是井手。可敲门声却越发急促。惠真子懒洋洋的,连眼皮都没眨就应了一声:“谁啊?井手吗?” 回答的却是一个惠真子从未听过的男人的声音。“有点事想问你,开门。”随后对方又加了一句,“警察。” 一听这话,惠真子顿时吓得跳了起来,同时也想起昨晚的案子和自己不检点的阴暗生活。“请稍等。”她慌忙应了一声,连忙披上睡袍,打开房门。 “你就是西条惠真子吧?”刑警低头看着畏首畏尾的惠真子,然后,他一面走进房间一面说,“有件事我想调查一下,希望你不要隐瞒,把你所知道的全告诉我。” 惠真子战战兢兢地点点头,然后把丢在唯一一把椅子上的西装和袜子匆匆收拾起来,让刑警坐下,自己则坐在床上。 秃头的小个子刑警坐下后,先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把视线停留在床头柜的威士忌上说:“你年纪轻轻的就喝这种东西?” “嗯。” “这可不好。”接着,刑警用同样温和的语气问道,“你昨晚在哪儿?” 尽管语气漫不经心,可惠真子却是一惊。不过,她立刻巧妙地掩饰起自己的慌乱,回答说:“就在这儿啊。” 结果,刑警的目光顿时变得咄咄逼人。“如果撒谎,小心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可是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刑警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正因为是不良少女,惠真子以前就多次接受过刑警的审问。所以她深知当面对刑警询问时,一定得牢记两点才行:一是表面上要尽量装得非常老实;二是在没弄清楚审问内容之前自己决不能胡乱猜测,主动坦白。其实,像生活在人生阴暗面的惠真子之流,她们在很多方面都存在问题,无论刑警查多少遍都毫不冤枉。有时候你误以为对方是来调查甲事情,结果人家是冲乙事情来的。一不留神,自己就会犯愚蠢的错误,一次供出两样罪状。 所以,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尽管惠真子已大致猜到极有可能是昨天的事,不过在弄清情况之前她还是要把老实装到底。“我哪里都没去。”她反复强调。 “你还敢嘴硬!你隐瞒也没用,你认识的井手江南今天早晨已经来警视厅了,把你们两个在麴町的洋楼里看到五月的情妇被惨杀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报告给我们了。” 惠真子这才明白刑警的调查内容,于是乖乖认错。“既然井手先生全都说了,那我也全招。我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怕遭你们怀疑,所以才一不留神说哪里都没有去。抱歉。” 于是,刑警又恢复了之前温和的语气。“听说,你数日前也在那所房子里看到过同样的情形,这是真的吗?” “对,我的确看到过。” “那你把当时的情况给我讲讲。” 惠真子就把当时的情形详细讲述了一遍。刑警听完后,忽然把话题转回到开头。“听说,你昨晚看到面目全非的尸体时,脱口就说那是美佐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被对方如此一问,惠真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也不明白为什么在看到尸体的第一眼就认定那是美佐子。并且,她同时又想起,自己在大叫一声美佐子后当即昏了过去,后来连什么时候如何回到自己住处的情形都不记得了。因此,她只能解释为由于平时总看到美佐子惨死的幻象,所以大脑中当即产生了这种判断。 于是,她决定先试探一下。“那不是美佐子吗?” “啊,是美佐子不假……” 一听这话,惠真子立刻转动脑筋。“因为,我从正在燃烧的那只手臂上看到了十字架和蛇的刺青。” “是吗?”刑警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知道五月的下落吗?”刑警突然两眼放光地问道。 “五月?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听说你跟美佐子一直在争夺五月,不是吗?” “可我最近身体不好,根本就不外出。” “可是,有人供述说,作为阿扎米的一员,美佐子对你妒火中烧,所以最终把五月出卖给了警察。于是五月勃然大怒,发誓要教训她。” “有这种事情?可我并不知道啊。”惠真子真的是头一次听说。 “假如你跟五月真的毫无关系,美佐子也不可能如此吃醋。快老实交代!” “我真的不知道。这一点井手也可以为我作证。因为我一直都待在房间里。” “他连电话都不打吗?” “对,不打。” “那我就信你一次。不过,一旦获悉他的下落请立刻通知警视厅。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那我再问你件事,你见到的那个神秘外国人跟五月之间有没有关系?” “不可能!我认为没有。”惠真子这才弄明白刑警询问的目的,吓了一跳。原来他们在怀疑是五月杀了美佐子。 于是刑警又问:“听说你一直憎恨你的情敌美佐子。那么,你跟美佐子最近有没有见面或吵架之类?” “没有!我刚才都已经说过了,我最近谁都没有见。” “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说不定回头还会传你的,所以请你尽量不要外出。还有,一旦获悉五月的下落,立刻向警视厅报告,听明白没?” 惠真子把刑警送走后,这才明白自己也受到了很大的怀疑。 可是,在看到当日的晚报之后,惠真子发现自己的处境其实比想象中更危险。晚报刊登了早报未登的神秘外国人的情况,报道得相当准确,看来是井手江南提供的。关于嫌疑人的情况,早报大致是如此报道的: 神秘外国人现在仍没有任何线索,这很可能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把车开到一座空宅,可再怎么性变态也不可能每晚都烧死女人。至少,就算惠真子上次的经历是真实的,可昨夜同样的犯罪行为很可能是他人所为。而且,昨夜的受害者还曾密告五月敲诈某船运公司高管,五月发誓要向她复仇。再者,看到神秘外国人怪异行为的惠真子又是五月的情妇,而且还一直仇视着情敌美佐子。所以,这种复杂的三角关系与这次案件之间似乎依稀能发现一丝联系。 读完之后,惠真子清楚的是,首先自己跟这案子无关,毕竟自己的行为自己比谁都要清楚;其次将神秘外国人视作虚构人物也是一个严重的误解,不过,如果从撮合惠真子与神秘外国人见面的人是阿扎米酒吧老板娘这一点来思考,倒还真的无法彻底否定五月跟神秘外国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并且,凭经验惠真子也知道,当团伙中出现背叛者,他们所受的惩罚非常重。而且,五月这个人一旦被激怒,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如此想来,虽不能确定五月会进行这种疯狂的复仇,不过也无法否定。惠真子极度不安起来。 就在惠真子左思右想时,门外传来公寓管理员的声音。“西条小姐、西条小姐,您的电话。” “好的。”惠真子应了一声,心里有些不安,会是谁的电话呢?迄今为止,给她打电话的不是阿扎米酒吧就是阿扎米团伙。是老板娘不放心,还是那外国人打来的,或者——五月打来的? 惠真子的心怦怦乱跳,走进电话室。“喂,我是惠真子。您是哪一位?” 结果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啊,五月!”惠真子刚激动地喊了一句,立刻又把声音咽了回去。她尽量压低声音说道:“你把美佐子怎么了?我担心死了。嗯,我设法过去一趟。我也想见见你。哎?丸之内帝都酒店的屋顶花园?好的,知道了。我马上打个车过去。” 对方似乎很急,电话就此挂断。惠真子心神不宁,急匆匆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把钱全都塞进挎包,简单拢了几下头发就冲出了公寓的大门。 因此,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就在她刚冲出电话室的一刹那,一个黑影就溜进了电话室,给警视厅打电话。 “喂,警视厅搜查科吗?我要向你们报告,你们要找的五月即将在帝都酒店的屋顶花园出现。”黑影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哐啷一声挂断电话,走出电话室,得意地一笑。 谁?自称是侦探小说家的井手江南。 六 帝都酒店在丸之内的护城河畔。 惠真子来到警视厅的前面后,为避人耳目,把帽子使劲往下拉了拉,将脸扭向对侧护城河方向。八层高的帝都酒店就屹立在对面,酒店近旁装饰着焰火状的灯饰,高度几乎与酒店齐平。只见那灯光倏地一下从二楼爬上楼顶,然后立刻流向两边,亮一会儿后忽然熄灭,然后再循环复始。 车在酒店前停下,惠真子躲避着行人的目光迅速冲进正门,然后乘电梯爬上楼顶。 屋顶花园正在开纳凉会,惠真子上去时,电影《米老鼠》已经开始。明亮的灯光当然已被熄灭,小台灯把萤火虫般的微光投射到每张桌子上。客人们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哄笑。 这种情况惠真子自然求之不得,不过要找五月可就费劲了。惠真子对电影睬都不睬一眼,她认定五月肯定能发现自己,便沿着一边走动起来。 没过多久,“喂”,有人在附近喊了一声。惠真子一愣,停下脚步。于是,一旁又传来轻轻敲打桌子的声音。“我在这儿啊,惠真子。” 惠真子往旁边一瞧,只见五月正用小电灯照着自己的脸在笑。惠真子立刻哧溜一下在五月示意的椅子上坐下。“喂,你喊什么啊,吓我一跳。” “在目前的形势下,惠真子的大名已经不能大声说了,是吗?”五月露出亲昵的微笑。 “没错。” 一名服务生走了过来,惠真子便点了杯金酒鸡尾酒将其支开,然后迫不及待地把嘴贴到五月的耳朵上。“看到报纸后我吓了一跳,你把美佐子给碎尸了?” “唔,扯淡!” “不是说,美佐子背叛了你吗?” “我是说过背叛就要受罚,可也没说过要那么残忍地惩罚啊。” 惠真子直盯着五月的脸说道:“我也觉得你不是这么狠的人,可报纸上就是那么登的。说实话,警察都来问你的下落了呢。” “问你?” “嗯。” “看来你也是处境不妙啊。” “是啊。看来我也受到一些怀疑了。” “不过,你问心无愧,对吧?” “当然。” “你确定?” “你怀疑我?” “那就是说,还是那个把你带到神秘房子的外国人干的?” “我只能这么认为。” 服务生端来了所点的金酒,二人的对话暂时中断。看着惠真子一口气喝掉半杯之后,五月说道:“那就是说,美佐子是为了报复你并且跟我赌气才跟那外国人接近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真可怜。”五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道,“我虽然跟美佐子一案没有一丝关系,不过要是现在被抓就未免太亏了,所以我决定暂时找个地方避避风。” “我也觉得这样最好。” “所以,在开溜之前我想确认一下你的清白,顺便再跟你告别,这才把你叫来。” “多谢。” “对了,你的病最近怎么样?” “承蒙惦记。今天还不错。目前还没问题。” “那就好。” “先不说这些,”惠真子把剩余的金酒喝完,拿起挎包,问道:“你带钱了吗?” “带了一点。” “呐,我也带了一点,这些你都拿走吧。”惠真子从包里取出几张钞票,塞给五月。 “不用。我是男人,总会有办法的。” “都说是穷家富路。一旦缺了钱,想逃都没法逃,很快就会让人家抓住的。” “那我就不客气,先收下了。” “都是好朋友,别客气。” 这时,伴随着客人们的掌声,电灯突然亮了。人们的说话声也四处鼎沸起来。二人尽量躲避着人们的视线。 “事也谈完了,让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没好处,你赶紧回去吧。” “没事。都好久没见了,我想跟你再多待一会儿。” “那就随你。” 二人沉默下来,正等待下一场电影开始时,一名健壮的男子走近五月并打了声招呼:“喂,五月!” 五月本能地往后一缩。几乎同时,“不许动!”健壮男子眨眼间竟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人早已按住了五月的胳膊。五月当即拼命想甩掉,于是,另一人迅速扑向五月身后。 突如其来的骚乱使得客人全都站了起来,并逐渐远离打斗中心。不知惠真子是如何逃走的,不觉间她已混进客人中不见了人影。 可突然间,“啊”,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哀鸣。大家一齐朝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救命!” 同时,打斗的这边也传来一声“糟了”。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屋顶花园四周的高墙上清晰地浮现出一名男子背对焰火灯饰站立的身影。可是接下来的一瞬间,大家不由得又“啊”的一声齐声惊呼。因为背对灯饰而立的男人身影已突然消失不见。 客人们如波涛般涌向高墙。不久,客人中传来一个声音。“没事!顺着灯饰下去!” 惠真子已趁乱坐电梯下到了正门,然后冲到外面。几乎同时,一名男子的白色身影从惠真子身边的高处跳下。 “快!”惠真子不由得大喊一声,男子回过头。“惠真子,谢了!”一声招呼后,对方便穿过大街逃向对面。 惠真子目送对方离去。“去涩谷。”她说着便跳上一旁的一辆空车。可上车后她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车里已经坐了一名客人,由于车内灯没开,她刚才并未注意到。 她正想下车,可望望后面,只见有人影正往她这边追来。正犹豫时,一个耳熟的声音传来:“惠真子小姐,有人在追你吗?” 无疑是上次那个神秘的外国人。“啊,好久不见,我现在有难,求你救救我。” 于是外国人立刻命令司机:“开车!” 车立刻发动起来。行驶了一会儿后,车内的灯忽然开启。没错,灯光下浮现出的果然就是上次那个外国人。 “惠真子小姐,我刚才看到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他是你的朋友吗?” “嗯,以前常来我们酒吧的一个客人。” 外国人别有意味地讪笑着。惠真子对此并不在意,说道:“你现在能不能带我去一处好玩的地方?” “哪里都行?” “都行。” “那,戴眼罩也不介意?” “又要戴眼罩?” “跟我一起玩的时候,必须一直戴着眼罩才行。” “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外国人。” “不过,我会多付酬金的。” 惠真子觉得对方是不可能再带自己去上次那空宅的。自己的钱都给了五月,眼下正囊中羞涩。再者,就算这外国人是杀害美佐子的凶手,可在美佐子惨死一案震惊当局的这节骨眼上,对方是不敢再加害自己的。而且若跟这外国人一起去,说不定还能锁定真凶,进而把五月的嫌疑都给洗清呢。想到这里,惠真子便不由得回答了句“没关系”。 于是,外国人立刻取出一条黑手绢,把惠真子的眼睛给捂得严严实实。不过,这一次由于外国人就在一旁,所以手脚并没有被捆。不过,跟上次一样,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最后到达的竟仍是昨天那栋空宅! 惠真子本以为自己是不可能被带进正处在警察严密监视下的空宅了,可她还是看到了同样的三级木楼梯和藤蔓花纹,并且闻到了同样的气味,又被领进一条同样的走廊,被带进一个散发着同样气味的燥热的房间。然后,她被除去了眼罩。 意外至极,惠真子竟半天都没有眨一下眼睛。 房间里依然没开电灯,大夏天的,房角的暖炉里仍在熊熊地燃烧着煤炭,照例有呛人的气味从暖炉中扑鼻而来。而且浴室也有一道门,一丝光线从锁眼中透出来,看来里面同样亮着灯。 “哈哈哈……惠真子小姐又在浑身发抖了吧。惠真子小姐是个聪明人,浴室内的情形想必已经猜到了吧。我来帮你开门,看看你到底有没有猜中。”神秘的外国人一下子打开了门。 惠真子提心吊胆地往里一看,啊,浴缸里果然又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年轻女人! 七 惨案频发的怪屋被世人称作魔窟,虽然白天会因为那些好事者的围观而热闹一时,可一旦夜幕降临,周围便冷清下来,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当初案件被报纸披露时曾有一些佯装业余侦探的年轻人不时接近怪屋,却总是在遭到刑警的盘问后落荒而逃,看来,这里肯定已被严密监视。如此一来,就算是再厉害的魔窟也不可能发生案子了。所以数日过后,当怪屋院子里的冬虫夏草开始枯萎时,当局的监视也放松了。 仿佛早就恭候多时,魔窟里突然又发生了一件奇案。 案子发生在深更半夜。正值曾调查过惠真子的中田警部因疲劳过度,一不留神在被充作本案搜查本部的麴町署的值班室打了个盹之际。一阵急切的电话铃声把他叫醒了。他立刻接起电话。 “不得了了!魔窟的烟囱在冒烟呢,并且又闻到了奇怪的气味!” 中田警部大吃一惊,忙问对方是谁,回答说是怪屋的邻居。 挂断电话后,中田警部一脸不快。“那些监视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他唠叨了一句,立刻打开隔壁房间的门,怒吼一声:“快起来,魔窟突发案件!” 由于从警察局到魔窟只有四五百米的距离,中田警部便冒着不时飘落的小雨冲了出去。两名被叫起来的刑警也随后追了过去。 等来到怪屋前,中田警部才停下脚步,抬眼朝屋顶望去——果然,被昏暗的天空映衬得愈发浓黑的烟囱中正冒着墨汁般的黑烟。再仔细一嗅,雨中的确有一种同上次一样的气味。 “今天轮到谁监视?!”两名刑警追过来后,中田警部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一名刑警听到后吓了一跳,连忙从附近屋檐下出来自报家门。 “你不长眼啊?那烟看不见?还不赶紧去后面监视!”中田警部一声怒喝。接着,他便像一头敏捷的豹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房子里。两名刑警也随后跟上。 雨夜中的房间漆黑一片,不过里面的情况却早已轻车熟路。三人背靠着走廊的墙壁,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耳朵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上,一步一步朝里面的房间靠近。 可是,里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中田警部来到房间门口,从锁眼里偷偷往里看。仅凭摇曳的烟霭般的红影便知暖炉里的确在生火。他竖起耳朵又听了两三秒,却只有柴薪微弱的爆裂声。 中田警部做好防护姿势后,把门突然往前一拽。接着犹如正面突击一样把身体往后一仰,稍微迟疑之后,连忙打开浴室的门,紧接着又打开对面的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可是,随后进入房间的两名刑警却惊呆了。因为他们凭借从浴室透出来的光看到一个女人卧倒在地。女人似曾跟人拼命搏斗过,头发散乱,西装前襟被撕烂,露出了一只乳房。 可两名刑警的惊讶却不止如此。浴室里竟然又像上次一样倒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女人!二人一惊,本能地往暖炉里一瞧,只见一条脚掌朝向这边的大腿正吱吱啦啦地发着油脂燃烧的声音,像一块圆木头,已然被烧成了红黑色。 看到这残忍的情形,就连两名见惯了吓人阵势的刑警都不由得脊背发凉,呆若木鸡。 这时,中田警部手持手电筒返回来,命令道:“你们一个在前面守卫,一个搜查房间!”然后,警部这才扭开房间电灯的开关,在卧倒在地的女人身旁蹲下来。几乎同时,他大叫一声:“惠真子!” 的确,倒在地上、袒胸露乳的女子无疑正是惠真子。可是,惠真子再次出现在这间怪屋,而且还是跟惨死的尸体待在一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惠真子又被那神秘的外国人带进了这间怪屋?那个如同过路妖魔一样至今都没弄清来历的外国人,到底是什么人? 中田警部一面思考一面检查着惠真子的身体,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脉搏也还在跳动。 “惠真子、惠真子!”中田警部把嘴贴到惠真子的耳畔,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使劲地摇晃。 “嗯——”惠真子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不久才睁开眼睛,然后努力回归现实似的凝视着警部的脸。突然,她“啊”的一声跳了起来,一下子扑到警部的怀里,尖叫一声:“救命!” “怎么回事?”警部轻轻推开惠真子贴过来的脸,盯着她问道,“那死者是谁?” “老板娘!” “老板娘?” “阿扎米酒吧的老板娘。” “那凶手呢?” “外国人。” “外国人?还是那个……” “对。请赶紧带我离开这儿!” “我肯定会带你出去的,不过你得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警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暖炉边,强忍着恶心,用一旁的火钩将仍在吱吱燃烧的大腿钩了出来,然后又返回到惠真子身边。“你今晚是怎么被带到这儿的?” 惠真子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裸露着胸部,慌忙用两手捂住,说道:“跟以前一样,是被戴上眼罩带来的。” “从哪儿?” “公寓附近。” “这种情况你以前也遇到过好几次了吧,为什么总是乖乖地让人带过来?” “我遇到那外国人的地方那么荒凉,他那么凶,我要不听他的,还不知道他会把我怎么样呢,所以我才对他言听计从。” “可是,这处房子的前面应该有人在守卫啊。” “可今晚我好像是从后边被带进来的。由于情形跟平常不一样,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不是这儿呢。” 对惠真子的询问到这里一度中断。因为在后面守卫的刑警抓着一名男子的胳膊走了进来,说道:“发现一名可疑男子,我把他抓来了。” 可是,在看到被抓男子的第一眼,惠真子不由得瞪大眼睛叫了起来:“啊,井手先生!” 被抓进来的人——他的帽檐被雨打湿,帽子歪戴在后脑上——正是自称侦探小说家的井手江南。 中田警部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井手。井手对警部的目光熟视无睹,茫然若失地打量着浴缸里死状凄惨的尸体、被拽出暖炉但仍在冒烟的大腿和惠真子的脸。 中田警部打量着井手和惠真子。“你们两个实在可疑!”警部断言道,“每次案发怎么都跟你们有关系?你们两个是同谋吧!” 井手先是看了一眼中田警部可怕的表情,然后又扫了一下惠真子那刚回过神来的苍白面孔。“怎么可能呢!”他坚决否定,“我始终在担心惠真子。今晚那么晚了还不见她回来,我心里就直打鼓,于是忍不住过来打探一下情况,仅此而已。” 这时,搜查房间的刑警回来了,报告说:“没有发现疑点。” “哦?那你赶紧给鉴定科打个电话。” 之后不久,惠真子和井手被要求一同去警察局。他们一道离开了怪屋。 可是,就在警部与另一名刑警护卫着两人来到外面,刚走了没几步时,后面忽然传来一阵车喇叭声,一辆汽车飞速驶来。四人忙一齐躲到路边,车嗖的一下疾驰而过。往车里一瞥,里面竟坐着一个悠然叼着雪茄的外国人。见此情景,惠真子不由得“啊”地低声叫了出来。 “谁?”中田警部当即朝惠真子回过头,随后命令刑警:“追!” 目送着部下全力追上去之后,警部才问道:“带你来的外国人就是他?” 惠真子大概是将神秘外国人这种大胆的现身方式理解成了对她的示威。她对警部的话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颤抖着低声回答:“就是那个外国人。” 八 神秘外国人的大胆露面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对惠真子的恫吓,还是对当局的嘲笑,抑或是尚未察觉当局已介入调查,只是前来打探一下动静,结果一不小心露了馅?对方坐着车出现在深更半夜的荒凉住宅区,追踪的刑警未能及时发现车的踪迹,结果让神秘外国人轻易逃掉了。所以,这个问题仍悬而未决。 不过,这个神秘外国人的出现却给惠真子和井手带来了好运。因为神秘外国人的大胆现身及其实际存在的确证加快了二人的获释。不过,惠真子却因此被当局置于严密监视下。她被严禁独自外出,并被勒令若外国人以电话或其他方式骗她出来,务必要向在对面楼上监视的刑警报告去向。 不过,过了数日,似乎并没有神秘外国人骗惠真子出去的迹象。她只得再度终日被噩梦缠身。今晚,惠真子被梦魇住的声音再次阴森森地传到了楼上井手江南的房间。 最近,惠真子一闭上眼睛就会噩梦连连,所以她连觉都不敢睡了,此前边嚼安眠药边喝烈性酒的行为也停止了。可困意累积之后,她也会人事不省地大睡上一天以上。可即便如此,醒来的时候噩梦照样会袭来,而且一次比一次可怕。越发紊乱的生活严重损害了她的身体与精神状态。近来她受尽了噩梦的折磨。看来自己这次真的要疯了。惠真子终日提心吊胆。 惠真子肯定又被身边接连发生的奇案给弄疯了吧——井手嘴角挂着阴森的微笑,入迷地听着惠真子那一阵阵被梦魇住的呻吟声。 不过,井手江南却绝没有发疯。在继续讲下去之前,有必要把此前从未介绍过的井手江南的房间情况简单介绍一下。 或许越是原始的东西便越能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吧。在侦探小说家中,似乎就有这么一种人,即使在飞机一飞冲天、有声电影大行其道的现代社会,他们也仍在和着《黄海之战》[1]的廉价宣传音乐,对诸如磕头虫一般旋转不停的木马,或是对一面用细鞭噼噼啪啪地敲打着板子,一面唱着永远只有一个调子的歌曲的八百屋阿七的西洋镜等充满了怀旧之情。 井手江南似乎就是这种人,迈入他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台红漆已大部分脱落、露出白铁皮的幻灯机,这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幻灯机旁边滚落着一架粗大的望远镜。墙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南洋女人,厚嘴唇、扁平脸、肤色黝黑,露出紧致而完美的乳房,全身赤裸地站在那儿——和一幅水手石板印刷画。剩下的就只有肮脏的被子和一套歪斜的桌椅。脏东西在房间里到处散落着。 井手正坐在幻灯机前,无聊地放映着幻灯片。幻灯机里面装有电灯。江南每听到惠真子的一声呻吟,便会诡谲地笑笑,并不断地更换着底版。 可奇怪的是,房间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出现影像。影像到底播放到哪里去了呢? 井手对此并不在意,仍借着从幻灯机缝隙间露出来的强光检查着几张底版,然后一张张地更换。 可是,这些底版都十分奇怪。其中既有女人的大腿,有血肉模糊的,也有像白蜡一样苍白的。还有人头、手臂、躯干,每一样都是既有完整的,也有残缺的,还有沾满鲜血的。另外还有一些没有眉毛的眼睛、咧得大大的嘴巴…… 这些底版跟惠真子的呻吟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底版每变换一次,惠真子就会随之发出一声呻吟。 一听到惠真子的呻吟,井手就警惕地偷偷环顾一下四周,然后撇嘴诡谲地一笑。再次用他发抖的手拿起几张底版,一张一张地放进幻灯机,再一张一张地更换掉。于是,惠真子的呻吟声就会再度传来。 这次井手拿的底版是一名身穿鲜红泳衣的年轻女性与一名裸体的中年妇女。而且中年妇女没有大腿。井手用如树叶般颤抖的手轻轻地把年轻女人的照片先放进去。 于是,楼下随之传来一声“美佐子你放过我吧”。惠真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尖利的恐怖,传到他昏暗的房间。井手再次诡谲地一笑,又换上一张照片。 于是,惠真子又发出了“啊”的声音,“老板娘!老板娘!”呻吟声未落,“啊啊”的喘息声又随之传来。 接着,井手又把两张照片倒着放进去。“你们两个都饶过我吧!”惠真子又尖叫起来,不久又响起“井手,你快来啊”的哀鸣。 井手慌忙拧上开关,卷起电线,再次打开电灯。然后他收拾起底版,藏进卧室里的皮箱,再从幻灯机的前面拆下长筒。刚才他无疑是通过这筒状物往惠真子的房间播放幻灯片。“井手!井手!”在这个过程中,惠真子的叫声仍一阵接一阵地传来。 井手环顾了一下房间内的情况后,先是应了一声“怎么了?我马上过去啊”,然后才离开房间。 井手为什么要往惠真子的房间放幻灯片折磨惠真子呢? 井手跑下昏暗的楼梯,冲进惠真子的房间。 房间里窗帘已完全放了下来。惠真子从床上坐起,衣衫不整,身体剧烈发抖。床头柜上还放着一个已经开启的威士忌酒瓶。 井手在门口停了一下,贪婪地朝衣衫凌乱的惠真子那裸露的胸部和大腿间依稀可见的苍白肌肤盯了一会儿,然后才向她打招呼:“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惠真子咕哝了一阵子之后,一下扑倒在枕头上,气若游丝地说:“啊,我已经想睡也睡不着了。” “怎么回事?” “我刚一闭上眼,眼前就会出现一些支离破碎的手脚和人头,还有美佐子以及没了大腿的老板娘的身影……” 若真是这样,事情果然如猜测的那样:惠真子无疑一直在看井手播放的幻灯。如此说来,此前一直困扰惠真子的噩梦其实并非噩梦,而全都是看了井手从三楼播放的幻灯的缘故了。井手很可能一直是在惠真子半睡半醒时播放幻灯来折磨她。 若真是这样,井手江南为何要以这种方式折磨惠真子呢? 不良少女往往都有精力过剩的倾向,她们很难找到正当的发泄途径,所以大多堕落了。虽然顺风顺水的时候她们还能保持乐观开朗,可一旦患病或是失去赚钱门路时,由于理性与生活保障的缺乏,这些扭曲的能量就会像未燃尽的燐一样发出苍白的光,化成一种妖冶的魅力。 再看看井手的生活状况,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拥有健康理念的男人。如此一来,他自然就会贪恋这种妖媚撩人的肉体,从而做出这种事来。 总之,井手对不良少女这种孱弱的美颇有体味。他从披头散发、香汗淋漓、袒胸露乳、露着大腿蹲在床上的惠真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普通女人的独特魅力。在这种少女身上,精神上的疲劳也会带来跟肉体疲劳同样的变化。虽然双眉微蹙,可犹如纵欲狂欢后一样,鲜红的血液被从肉体吸走,为了恢复能量,疲惫的血液会再度争先恐后地流回心脏。失去血色后益发苍白的肌肤下露出的一条条青筋显然在昭示着这一点。于是,就算身体精疲力竭,也仍能产生一种贪图享乐的贪婪的妖冶之美。 “惠真子,你也不能老是这样啊。倘若能出去稍微走走,心情肯定会好一些的,身体也会好起来,这样就不会做噩梦了。”江南紧盯着惠真子说道。 惠真子忽然一愣,说道:“我做噩梦的时候说过什么没有?” “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是让人听着不舒心。” “不舒心?什么事?” “这事你最好就别问了。”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我都说了些什么?”不知为何,惠真子竟欠起身,较起真来,“喂,你告诉我嘛。” “你就这么想听?那好吧,我听到的有三句。” “别卖关子了,你快说嘛。” “你说‘美佐子你放过我!’,你还呻吟着说‘啊!老板娘,老板娘’,又说‘你们两个都饶了我吧’,就这三句。” 不知为何,井手说完后露出一丝坏笑。惠真子审视般地死死盯着井手的脸,然后忽然把目光岔向远处,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我才觉得我不该这么记恨美佐子。” “因此,你才在梦中道歉,让她放过你,是吗?”井手说完,又诡异地一笑。惠真子只是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过了一会儿,井手说道:“你是不是知道美佐子被杀的内情,因此才向她谢罪的?” 井手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惠真子吓了一跳,不过他装作没注意到惠真子的反应似的,“老板娘被杀一事你也是知情的,是吗?” “你怀疑我……”惠真子嗓子哽咽,竟委屈地哭了。 “抱歉抱歉,我只是看你梦魇得厉害,以为你会知道些什么呢,就瞎问一句而已。比如说,五月有没有为了你而杀死美佐子之类。” “杀死美佐子的是外国人。不是五月。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既然连你都这么怀疑,那我现在就离开公寓好了。”惠真子摆出一副真要走的架势,脸色苍白地站起来。 “要走?” “对。” “那警察怎么办?” “以后警察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关我什么事。我从后门溜出去。” 井手望了一会儿惠真子的脸,说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好。我也一起走。” “……” “刚才听到你噩梦缠身的声音时,我就在想,要想治好你的病,无论如何得先把你带离这处公寓才行。因此,就算为你做出牺牲,我也毫不顾惜。惠真子,幸亏你有了这种想法。我已经有了主意,我们今夜就逃出去。” “今夜?” “对。” “逃到哪儿?” “我一个熟人家。在大森,那儿最适合暂时藏身了。” 九 二人等夜深了溜出公寓,然后搭车直奔大森。碍于司机在场,二人在车里一直保持着沉默。来到大森附近后,惠真子这才把嘴巴贴近江南的耳朵,不安地说道:“车离目的地太近我怕日后会生出麻烦,咱们就先随便找个地方下车吧。” 井手却气定神闲地回答:“凶手应该马上就被抓住了,来不及了。” “哎?”惠真子十分震惊,“凶手?” 井手仍从容地答道:“你刚才不是说凶手是外国人吗?” “这么说,你已经查出那洋鬼子的下落了?” “好像是。” “你是从谁的嘴里听到的?” “你再稍等一会儿。等到了那边后我会一五一十全告诉你的。” 可是,惠真子根本等不及。“这事你刚才可是只字未提啊……你说嘛,那外国人在哪里?你是知道的,对吗?” “知道又怎么样?” “那就请你告诉我啊。我可让那外国人给害惨了。在他被警察逮捕之前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好好地报复他一下。以前是因为我把他当成客人,所以才委曲求全百般忍让。可他却让我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我已经忍无可忍。” “然后再为美佐子和老板娘复仇?” “对,为她们复仇。所以,井手,你若是知道,请立刻带我去。” 车即将进入大森市区。井手先命司机往左拐,然后才回答惠真子说:“我马上就带你去。所以请你少安毋躁。” 不久车驶进一处貌似厂房的建筑,在黑黢黢的巨大建筑后面停了下来。 把车打发回去后,井手牵住惠真子的手说:“这儿是闲置的东活电影公司的摄影棚。我的熟人在管理,怎么样,是不是一个绝佳的临时避风场所?” “可是我想让你先领我去外国人那儿。” “好的。我马上领你去,不过你先看看藏身地吧。” 打开吱吱呀呀的门,惠真子先走了进去。由于这处摄影棚已长期不用,阴冷的空气与灰尘的土腥味格外呛人。井手一面用备好的手电筒照着惠真子的脚底,一面前进。尽管手电筒的光线很微弱,可惠真子每走一步,仍能看到脚下尘土飞扬。她不由得用手绢掩住鼻子。 可过了一会儿,惠真子却把手绢拿开,抽动了几下鼻子,然后突然贴到了井手身边,瞪大了眼睛,低声叫道:“这气味!” 这气味竟跟惠真子无法忘记的那怪屋的气味完全一样。 惠真子瞬间回忆起来,就在她第一次被外国人带进那怪屋的次日早晨,当她在车里醒来不由得躺到身边井手的怀里时,井手身上也散发着同样的气味。惠真子不由得离开井手两三步,叫了起来:“你……你是那外国人的同伙?” 然而,井手却异常镇定:“是不是同伙这不好说,不过我的确是那外国人的熟人。” “……”惠真子一时陷入茫然。 “你刚才在车里不是说想见见那外国人吗?我早就看出了你的心思——也就是说,我早就看出外国人每次出现都会给你带来麻烦,所以才把你骗到了这里。你打开那扇门看看吧。他肯定会在里头。只要你打开那扇门就知道凶手是谁。”说着,井手指了指搭建在空旷密闭摄影棚中的小屋。 惠真子盯着那扇门呆呆地看了半天,然后突然变得歇斯底里、杀气腾腾。她打量了一下四周,随即朝着曾被用作背景框的一寸见方的木片冲过去。 原来,惠真子是想杀死外国人。 井手见惠真子这副可怕的样子,吓得赶紧关掉了手电筒,躲进黑暗中。 不久,惠真子找来一样趁手的家伙,摸索到井手所说的那扇门前,猛地打开。可就在打开门的同时,惠真子最初的气势瞬间没了踪影,竟茫然若失地呆立在那里。 莫非惠真子再次被播放了幻灯? 大热天的仍在熊熊燃烧的暖炉中的火,对面洞开的明亮的浴室,浴室里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的裸体女尸,还有那正在暖炉里冒烟的说不清是胳膊还是大腿的东西…… 望着眼前同怪屋完全一样的情形,惠真子正茫然若失之际,里面的门忽然轻轻打开,那个外国人又笑嘻嘻地出现在她眼前。“惠真子小姐,咱们又见面了。你怎么了,惠真子小姐?” 惠真子仍像化石一样茫然地呆立在那儿。 外国人仍在一步一步地接近。“我今天是有话想跟惠真子小姐说,所以才请你过来。不是有话说,而是有不平要说。请不要表情那么吓人地站在那里,那边有椅子。不坐?那好,那就站着听吧。”外国人微微蹙了蹙眉,沉下脸来,继续说道,“那我现在就先说说我的不满。惠真子小姐,你告诉警察说是我杀死了美佐子和阿扎米酒吧的老板娘。可我记得我从未杀过人,也一次都没去过那被称作魔窟的麴町那可怕的空房子。不过,我两次带惠真子小姐来这儿一事倒是事实。可是,这儿不过是为了放电影而照搬麴町的房子制作的布景而已。” 说着,外国人走进浴室,若无其事地抱起血肉模糊、倒在地上的女人,回到惠真子的面前。“这也是道具,不过是个橡胶人偶而已。” 惠真子听后,这才踉跄起来。 “我跟井手先生只是为了吓唬你才让你看这些东西。而一旦让你知道了这儿,我们会陷入被动,所以我们才在跟实际建筑物相同的位置设置了电话亭和羽田牙科诊所的招牌,还故意把招牌给弄倒。可你却误以为我真的是在麴町的空房子里杀人成性,于是你就产生了想嫁祸于我的想法,竟把美佐子和阿扎米酒吧的老板娘带到了麴町的房子里……” 这时,默默听他解释的惠真子忽然像一头豹子那样,抡起半截木棒,猛地朝外国人扑去。“让你们耍我!” 不过,身形高大的外国人与惠真子之间的胜负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出。外国人巧妙地抓住惠真子的双手。 “浑蛋!浑蛋!能杀我你就杀啊!”惠真子伸脚胡乱踢外国人,大喊大叫。 “不,我跟惠真子小姐不同。杀人这种事我是不会干的。” “那你就松手!” “不,松手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且不说美佐子如何,你为什么连阿扎米酒吧的老板娘都要杀?” “仅仅是觉得杀人好玩就杀了而已。而且,我一直在懊悔,要不是老板娘,我怎么会认识你!” “原来如此。然后,你刚杀死老板娘,警察就来了,于是你就上演了一出被我下了麻醉剂的好戏?” “随你怎么说。你的手就不疼吗?快松手!我要你松手!” “不,我不能松手。一松手我就变成杀人犯了。警察应该马上就来了,所以请你再忍耐一下。”话音未落,他却忽然“啊”的一声哀鸣,身子往后一仰。 惠真子吓了一跳,往外国人身后一看,只见五月正站在那里,单手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匕首,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快逃!”五月急促地命令。 “谢了,五月!可你怎么会在这儿?” “上次以后我就一直藏在这摄影棚里。你就别管我了,赶紧逃离这儿。否则警察就来了!” 惠真子终究是女人,闻言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五月两三次,然后才从后门逃走。 惠真子后来才发现,她前脚刚躲进隐蔽处,后脚便有几条黑影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摄影棚。 次日的报纸报道了本案的结局。报道称,当夜有人从某处给搜查本部打电话说“要把魔窟的真正凶手交给警方,请赶紧到东活摄影棚来一趟”。本部在得到大森警察局的支援后立即发起突袭,可那时,真正的凶手——神秘外国人却早已被五月杀死了。至于惠真子与井手江南,报道称,二人大概是害怕被当局怀疑便逃之夭夭了。 自称侦探小说家的井手江南,也不知是仅因为破获了怪屋案的真相就获得了满足,还是担心自己的异常癖好被公之于众,抑或是对惠真子真的产生了一种变态的爱欲。总之,他最终也未将真凶告诉当局。
[1]1904年,日本在日俄黄海海战中获胜,此歌随后在日本盛传。 微型小说集

樱草花盆

一 “人是不能作孽的。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我可是一清二楚。这个宝贝可是我的,再见。” 写到这里,布井刺啦一下把稿纸撕烂。“不好,不好。” 他抱着头,仰面躺在榻榻米上。布井是一位小说家。不过同为小说家,其中既有约稿纷至沓来的人气作家,也有那些无论写多少稿子都推销不出去的无名作家。而布井便属于后者。如今他正在写的是一部家庭小说,正写到得知丈夫有外遇的妻子欲带着孩子离家出走的场面。所以,所谓“这个宝贝可是我的”指的是孩子。不过,布井对这种表达方式并不满意,觉得宝贝这种表达有点陈旧。 “不好,看来我没资格做小说家。”布井自暴自弃地挠着头。可不做这个布井又没有其他赚钱的门道,加之妻子下个月就要生了,自己无论如何得赚一大笔钱才行。 “哟,怎么了?不舒服?”这时,妻子美枝购物回来了。 “唔,没。” “哟,又写不下去急躁起来了。可你再着急也没用啊。别硬撑了。” “嗯,可我一想到下个月就……” “钱呢,总会有办法的。可你现在要是病了那才糟了呢。你瞧,我都买牛肉回来了,给你做饭吧。” 美枝跟丈夫不同,她性格开朗,对贫穷也不怎么在乎。尽管是二十三岁,看上去却只有十八九的样子,十分天真。正因如此,布井才更不忍让年轻的妻子受苦。 “瞧,我饭都准备好了,你就别那么愁眉苦脸的了。” “嗯。”布井没精打采地站起来,一瞬间,他看到了写字台上的樱草花盆。 “咦?这是你买回来的?” “呃,对啊,亲爱的,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啊,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对吧?” “没错。我在新宿正好看到了它,就买回来做个纪念。”美枝眨眨孩子般的眼睛。 樱草承载着二人一段短暂的回忆。婚前,美枝曾在布井常去的一家咖啡厅做女招待。布井不知不觉间被她深深吸引,可由于性格腼腆,压根就没有动过直接跟她接触的念头。那家咖啡厅总是装饰着一盆樱草。有一次,布井就把写给她的信偷偷地藏到了花盆下面,等第二天再去看时,他发现美枝的回信也被放在了同样的地方。于是,樱草就成了二人的月老。 马上都要做母亲的人了,却仍为那种小孩过家家般的回忆而高兴,布井忽然可怜起妻子来。 “今晚我想去K先生家拜访一下。说不定能有翻译的活儿呢。”晚饭后,布井强打起精神说道。 “是哦。那你就去吧。” 送走布井之后,美枝忽然想去朋友S子那里瞧瞧,说不定还能筹点钱呢。于是,她匆匆打扮了一下。忽然,她想起一件事,便随手拿过一张纸,用铅笔在上面匆匆写下一行字: 我去一下S子家,十点之前回来。 她将纸条对折两次,放到了樱草花盆下面。“呵呵,才刚提过的,他肯定能发现。” 美枝兴冲冲地出了门,可她做梦都想不到,这封信会引发一件什么样的案子。 二 布井回家时是九点半前后。他刚把手搭到正门的格窗上,黑暗中却忽然冒出来一名警察跟他打招呼。“喂,您是这家的主人吗?” “呃,我是。” “那您认识这名男子吗?” 他定睛一看,只见警察正紧紧抓着一名男子的手。对方是一个陌生人,眼神狡诈,十分可疑。 “不认识。这人怎么了?” “是这么回事,我看到这家伙从您家出来,发现他形迹可疑,就上前盘问,结果他就说是您的朋友。” 这时,美枝也回来了。当然,她跟这个男人也没有过接触。 “我说是吧,这个过分的家伙。总之,请您检查一下家里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东西丢失。”在警察的提醒下,夫妇二人慌忙检查了一下,但并未遗失东西。 “是吗?总之这家伙我们先带到警察局再说。最近挺不安全的,家里最好要有人。”警察带走了可疑男子。 “难道是溜门贼?”美枝心有余悸地说道。 “傻子一个。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能偷到东西吗。对了,你去哪儿了?” “去S子那儿了啊。不过也真是的,就算让溜门贼进来也没什么好偷的。啧啧,真可恶,是谁把樱草给拔出来了啊?” “我不知道啊。” 美枝刚才买回的樱草已被连根拔起,写字台上全是泥土。 “啊,这么说,是刚才那小偷干的?” “估计是一无所获,结果就生气了吧。” “哼,可恨,这么重要的纪念品让人给糟践了。”美枝连忙重新栽好,“亲爱的,K先生那边怎么样?” “不行。说是先生旅行去了,这个月回不来。” “哦,S子那边也不行。” 美枝打扫着写字台上的泥土,深深地叹了口气。 三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警察传讯夫妻二人。 “真是的,难道又是昨晚那溜门贼的事?” “也许吧。别的也没什么事啊。” “真讨厌,可咱们什么都没丢啊。” 二人战战兢兢地到达后,发现昨晚见过的那个男子果然正在司法室接受审讯。男子一看到二人,眼里立刻露出充满敌意的目光。 “啊,辛苦了。您是太太?”负责讯问的司法主任微笑着朝美枝回过头来。“太太,您把红宝石给怎么样了?”主任忽然问道。 “啊,红宝石?” “您是不是搞错了啊?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跟红宝石沾上边呢?” “呃,就是樱草花盆中的红宝石啊。我们可没空跟您开玩笑。您要是带着,就请赶紧交出来吧。” 尽管言辞很客气,却带着一种恫吓的感觉。由于始料未及,布井和美枝顿时不知所措。 “闭嘴,长官,他们俩肯定是同谋!”昨夜见过的那名男子忽然在一旁吼道。 “你给我闭嘴!”司法主任严厉地申斥了对方一句,然后说道:“太太,这是您写的吧?”说着,他拿出一张纸,正是美枝昨晚放在樱草花盆下面那张给丈夫的纸条。 “啊!对、对,是我写的,可是……” “那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不我读给您听听:‘人是不能作孽的。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我可是一清二楚。这个宝贝可是我的……’” “啊!”美枝大吃一惊,布井也吓了一跳。 “啊,等、等等,那不是我撕碎的原稿吗?” “什么?原稿?” “对、对啊。我、我是小说家。”没想到自己的小说竟在这意外的场合变成了焦点,布井脸涨得通红。 “哦?可是,您太太刚才说,这的确是她自己写的啊。” “那个,我写的是反面。” “反面?哪儿哪儿?”司法主任连忙翻过来,顿时低叫了一声。“啊,这、这……” “警部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布井大惑不解。 警部也一脸狐疑,环顾着大家,说道:“啊,这事说起来是有点离奇,其实是这么回事。眼前这名男子绰号叫黄鼠狼万吉,是个惯偷。据这家伙说,他昨天在街头偷了一个女人的胸饰,由于附近有面熟的刑警,他怕出事,情急之下就把赃物塞到了一旁花店里的樱草花盆里。结果那盆花却被您太太给买回了家。这家伙就连忙跟踪上去,昨晚溜进了您家,可是,无论他在花盆中怎么翻也找不到那颗红宝石。再加上花盆下还有一张这样的纸条——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原稿,所以,这家伙就认定红宝石是让您太太给横刀夺爱……” “啊,可我压根就不知道啊。会不会是别的花盆?”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你买了那盆花。” “太太,我也不是在怀疑您。可这家伙所说的也不像是在撒谎,所以我就想请太太好好地回忆一下,在您买了樱草回家的途中,有没有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情。说不定是有人看到了这家伙的所作所为,半路上又从花盆中把红宝石给偷走了呢。比如说在路面电车上……” “不可能,因为我根本就不坐路面电车的,而且……啊!”美枝忽然倒吸了一口气,“难不成,是在那儿……” “哎?您想起线索了?” “是这么回事,我在回去的路上顺便去了一趟牛肉店。我就把樱草花盆放在柜台上了,临走时一看,才发现那家店里居然也摆着一盆同样的樱草。由于非常相似,我还犹豫了半天,分不清究竟哪盆是我的,就把离得近的一盆带了回去。难不成是在那儿出了岔子……” “就是它!”司法主任突然叫了起来。 且说,红宝石果然从牛肉店的樱草花盆中被找了出来。不久,失窃的女人也找到了。这个女人非常有钱,而且,听了找红宝石的过程后对美枝蒙冤一事非常同情,就给了美枝很多酬谢金。 转交酬谢金的依然是那位司法主任,当时,他笑眯眯地说道:“太太,小说这玩意儿还真是管用。万吉这家伙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若搁在平常他是打死也不会交代红宝石一事的。可是在读了那句话之后,他就认定了是被太太您横刀夺爱,为了泄愤他就不打自招,一五一十把情况全都交代了。哈哈,怎么样,这是不是一部小说呢?” 不用说布井当然将其写成了小说,没想到竟成功地打开了销路。近来他稿约不断,真可谓歪打正着。 撒谎 撒谎天才深田一夫去世,朋友们都来为他守夜。话题自然全集中到了他的撒谎天赋上。 “这次该不会也是撒谎吧。这家伙,你别看他就这么寿终正寝了,可说不定,他冷不丁就会突然起来说上一句‘喂,让我也来喝一杯’呢。” “啊,这次不像是假的了。看来撒谎天才也敌不过酒精啊。” “不过回头想想,昨天还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过了一晚就那样去世了,所以我总觉得这肯定还是个弥天大谎。” “其实,在得知深田死讯的时候,我也是难以置信。我还在想,这家伙会不会又是在玩他那套老把戏呢。” “大家都一样。毕竟我们都上过深田之死的当。” 深田一夫曾一度以死欺骗了所有人:战时他在缅甸,据说他在那里被一颗子弹击穿了心脏而亡。接到通知的朋友们还为他举办过追悼会。可是,战争结束不久,这家伙竟然又恬不知耻地回来了,所以大家全都大吃一惊。 “喂喂,你可真讨厌。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连追悼会都给你办了。让我们白掏腰包了。” “这关我什么事?”深田一夫若无其事。“你们以为我会这么容易就死掉啊,真是没脑子。” “你要这么说我们也没办法。那,你被子弹击穿心脏一事也是假的了?” “不,这个倒是真的。不信你们看,这儿还留着子弹的痕迹呢。”深田一夫解开衬衫亮出胸膛给他们看,果然留着一处像勒紧的腰包口般的瘢痕。 “嗯,然后你就得救了?我说,你那儿不正好是心脏部位吗?” “没错。” “你心脏都被打穿了,怎么还没死啊?” “不,死了。我阎罗殿都进了。结果阎王爷戴着一个跟小巷里当铺老板一样的眼镜,对着一个大账本翻弄了一阵,问我叫什么名字之类,我就如此这般地回答了。结果阎王爷一脸纳闷,说是中间出了岔子,留在地狱里也没什么用处,就吩咐一声:‘小的们,将这厮再给我轰回阳间去!’阎王爷一声令下,赤鬼青鬼们便一拥而上,揪着我的脖颈,把我又扔回了阳间。” “嗨,奇怪啊,深田一夫,你的大名不是很久以前就上了阎王爷的生死簿了吗?” “没错。我也知道这个,所以我就没敢报真名,借了个别人的名字一用。” “嘿,你在阎罗殿都敢撒谎啊?到底是冒用了谁的名字?” “借用了你的名字啊。你就没事傻乐吧,你的大名还没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留底呢。” “你这混账,你还真是个撒谎天才啊。快还我追悼会的会费[1]。不然下次你就是真死了,我们也不会给你办追悼会。” 就是这样一个深田一夫竟真的死了。受了贯穿枪伤也没有死掉的他居然没能战胜酒精,在路边小摊的烧烤店喝了一杯后,当天晚上便归了西。他早就留有奇怪的遗言,说自己死后一定要把遗体捐献给医科大学做解剖材料。于是,守夜的第二天,朋友们便把他的遗体送到了大学教室,结果实施尸体解剖的某医学博士深有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这名男子即使左胸部受到贯穿枪伤也应该是死不掉的。旷世罕见的内脏错位。他的心脏是在右边!” 原来,深田一夫是用自己的身体向所有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恐怕射进他左胸部想杀死他的子弹在进入他身体后也叫苦不迭,为他的谎言而懊恼吧。 雾夜广播 故事发生在东京一个难得一见的浓雾弥漫的夜晚。城市像沉浸在海底一样湿漉漉的,没有一户人家早起。时间是凌晨三点多钟。 胜见俊助像一个醉汉一样在这浓雾中已彷徨许久。他的帽子和外套全被打湿,帽檐上还不时滴落下水滴,冷得刺脸。 这儿到底是哪里呢?俊助忽然驻足,环顾一下四周。 离开京桥的女人家之后,他故意专挑小巷走,结果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他呆立在昏暗的浓雾中,这时,左手的小指忽然钻心地疼起来。“浑蛋!”他咕哝了一句,疾步拐过幽暗的小巷。可一瞬间,他却猛地停住脚步。因为两三处房屋的对面竟有灯光透过浓雾依稀射了过来。 咦?都这时候了,居然还会有店开着门?俊助不安地环顾一下前后,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折返了。嗨,管它呢!正当他要疾步前进时,店里忽然晃晃悠悠地出来一个人影,冷不丁拦住了他的去路。 “先生,不进来逛逛?里面可有好玩的东西呢。”伴随着招呼声,依稀从浓雾中浮现出来的是一位满脸皱纹的忧郁老人。 俊助差点叫出声来,他勉强控制住自己。“好玩的东西,什么啊?” “广播啊。” “广播?怎么可能,你以为现在是几点?现在都半夜三点了。” “呵呵,没错。反正是只有这个钟点才能听到的实况转播。”说着,老人便抓起俊助的胳膊。老人的手掌像冰一样寒冷。 “你、你要干什么?我有急事的。” “没事,听听又有何妨?这机会绝无仅有,是杀人现场的直播。” “杀人现场?” “没错。有人要被杀了。这是从现场传来的直播。”老人用力把他拉进昏暗的店里,果然,里面放着一台老式的收音机,正传出凄凉的声音。 “可是什么都听不到啊。” “请稍候。凶手现在才刚潜进来。马上就……先生,你听!” 老人话音未落,忽然,只听“啊”的一声,一个女人的哀鸣从收音机里传来。“咦?你、你……啊,杀人了!” 伴随着收音机都要被震裂的高亢尖叫,噼里啪啦的搏斗声从里面传来。“啊,疼死我了,浑蛋,松手!疼、疼死我了!”是一个男子粗重而低沉的呻吟声。接着又哐啷一声,传来物品落地的声音。 “咦?啊……啊……”女人的呻吟声逐渐减弱。不久,只听扑通一声,传来有人倒地的沉闷的声音。之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寂静中传来男子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蹑手蹑脚的走动声,不久还有男子低低的呻吟声。“浑蛋!还是被咬断了小指!” 听到这里,俊助忽然感到一种冷彻骨髓的恐惧。 “哈哈哈,怎么样,很棒吧?这样的广播很少能听到吧?看来是女人被杀时咬断了男人的小指。咦,先生,你怎么了?” “啊,没、没事。” “可是,先生您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啊,先生,您的小指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带着血……啊,您的小指被咬掉了!” 俊助忽然看到老人的脸倏地一下融进了浓雾里。同时,店面、收音机和灯光也瞬间冷冷地消失了。俊助醉汉般踉踉跄跄地冲到外面。外面依然是浓雾紧锁。浓雾中,他咕咚一下撞到了一面墙状的物体上。 必须得逃,必须得逃!俊助拼命地攀上围墙,朝漆黑的浓雾中跳下。一瞬间,“啊、啊、啊、啊——”,伴随着一声声穿透浓雾的哀鸣,俊助从两国桥的铁栅上栽落水中。 次日早晨,著名女影星绪方梨枝被发现在自己京桥的家里遭人残忍勒死。几乎同时,她曾经的情人胜见俊助的尸体也在隅田川河口被人发现。世人都传言,俊助恐怕是在勒死了变心的情人后,自己也投河自尽了。可是有关俊助投河前所听到的那段离奇的深夜广播一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其实,俊助在收音机中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声音,还有被自己所杀的情人最后的哀鸣。 上吊三代记 伊丹屋的主人重兵卫被荒唐的妄念缠身,大概是在他四十二岁的厄运年。而前一年他失去了妻子,孩子也患了麻疹,所以说肯定是各种辛劳和担心都赶到了一起,才让他患上神经衰弱。 由于此前的生活平安无事,所以即使这么一点挫折都会将他击倒。而如此一来,以前早已遗忘的那个荒谬的传说忽然间被再次唤醒。 世上曾有种种传言,都说伊丹屋的主人肯定会上吊自尽。 大家这么说也并非毫无理由。上一辈伊丹屋的重兵卫是上吊自尽的,再上一辈重兵卫也是如此。不可思议的是,同样的事情竟接连发生了两次。有其二便有其三,伊丹屋现在的主人——现在的重兵卫肯定也会上吊自尽。 因此,重兵卫从幼时起便对“上吊”一词深恶痛绝。他的父亲在后面仓库里悬梁自尽时,他才两岁,对当时的情况一无所知。不过,他成年后获悉了当时的各种情况,了解到父亲上吊的背后其实另有隐情。他又追溯到祖父那一代,把祖父上吊时的情况也查了一遍。结果也发现其中有走投无路的原因,这才稍稍安心下来。因为,在这不可思议的两代人接连上吊的事件中,分别都有着不同的动机和原因,而绝非伊丹屋家有上吊的遗传基因。 “我以为什么呢,祖父和父亲都是因为生意失败,犯下了意外的错误才上吊自尽的。所以我要尽最大努力,踏踏实实地做好生意。如此一来也就不会产生上吊自杀的动机了。”在这一年到来之前,重兵卫曾无数次这样告诫、安慰自己。所以一家人都平安无事,他倒也能够安心地生活。 可是,或许是家人接二连三地生病和死亡让他心力交瘁了。到了今年,他忽然就担心起这个可怕的传说来。加之他今年正好四十二岁,是厄运年。他总觉得也会有莫名的灾难不觉间降临到自己头上。 “没事的,只要我自己好好挺住就行了。反正也不可能会在睡梦里上吊自尽。”重兵卫用粗大的扁平烟袋敲着烟灰罐,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这是他近来的习惯性动作。 可是,无巧不成书。一天,重兵卫忽然在报纸上发现了一条可怕的报道。 惊天!杀人凶手竟用紫色腰带将人勒死,制造出自尽假象 一行醒目的标题映入了他的眼帘。上吊一词似乎与他天生有缘,他一眼就发现了这个词。报道内容大致如下: 府下××町住着一位有钱的退隐老人,名叫山田安藏,上个月他被发现在自家仓库里上吊自杀。人们便议论纷纷,认为他自杀的原因多半是不堪风湿症的折磨。可最近,一个意外的事实突然被发现。原来安藏身边有个既非女仆也非情妇的女人,名叫阿妙,一直在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而事情的真相便是这个阿妙勒死了安藏,然后制造出了自杀的假象。当然凶案并非阿妙一人完成的,她的情夫铁造做了帮凶。 重兵卫读完吓了一跳,报纸一下子从膝盖滑到了地上。以前他一直以为,上吊这种事只有凭自己的意志才能实现。可是读了这条报道之后,他才明白原来上吊有时候还可以假他人之手来实现。 重兵卫突然不安起来。没错,自己目前的确毫无上吊的动机。可假如有人憎恨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给杀了,然后再如报道所写的那样制造出上吊的假象,那该怎么办呢?原本众人就纷传伊丹屋重兵卫一定会上吊,如此一来还有谁会怀疑自己不是自杀呢?伊丹屋会完美地实现三代人的连续上吊自杀。凶手一定会为这计划的圆满成功而窃喜…… 光是根据这些,各位恐怕就已经看出伊丹屋重兵卫的神经衰弱有多么严重了。他觉得,这种妄想不知不觉间肯定会逐渐降临到自己头上的。 当然,他这么想也并非毫无理由。正如刚才新闻报道里的山田安藏一样,最近他身边也有一个既非女佣也非情妇的女人。此女名叫阿霜,今年才刚十七岁,去年年初刚来试用的。由于老婆尚在病中,他就忍不住向人家伸出了黑手。可后来一问,才发现阿霜在老家已经订婚了。他后悔不已,可已经于事无补。 由于失身,阿霜似乎也万念俱灰,近来打算一辈子照料重兵卫,对重兵卫的孩子照料得也十分用心。可是,若仔细想来,也许这只是表面现象。阿霜还年轻,委身于自己这样一个与她年龄悬殊的男人,倘若做正妻尚情有可原,可是以情妇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自己,她怎么能够满足呢?且不说表面如何,说不定她内心早已对自己恨之入骨了。 想到这里,重兵卫突然觉得眼前发黑。如此说来,阿霜的未婚夫据说最近也到了东京。并且,上次阿霜说去叔父家,出去了一天,她当时一定是去见未婚夫了。 他们到底都谈了些什么呢?想着想着,重兵卫只觉得自己也跟报纸上的退休老人一样,完全处于相同的处境。没错,要杀自己的肯定就是阿霜与她的未婚夫。浑蛋!他们想杀死自己,然后制造自杀的假象!浑蛋,畜生! 就这样,重兵卫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妄想症患者。 不幸的是偏巧在这天夜里,重兵卫猛然醒来时,发现本该睡在自己身边的阿霜却不见了。他忽然站起来。抬头一看,只见防雨拉门只拉上了一半,风正挟带着雨丝吹进来。肯定是这风把他吹醒了。 重兵卫穿着睡衣悄悄起来,光着脚来到院子里,往后面绕去。他抬头一看,只见厨房附近有两个人影正黏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在说着什么。女方的确是阿霜。男方未曾谋面不清楚是谁,多半是其未婚夫吧。其间还不时传来阿霜抽泣的声音。 重兵卫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嫉妒,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时涌了上来。他失去了理智,随手就抄起了一样家伙。然后后面的事情他就几乎不记得了。 重兵卫因杀害阿霜与其未婚夫被捕是那之后第十天的事情。失去理智打死二人后,由于突如其来的恐惧,他完全变成了一个厉鬼。他把二人的尸体大卸八块后装进了两个大行李箱,然后于黎明前后丢进了品川的海里。可行李箱并未沉到海底,不久便浮了上来。于是,他便被捕了。 自然,他这种骇人行径毫无酌情减刑的余地。 法官判了死刑。数月后,重兵卫被从牢房里提了出来。管教员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可他几乎没听进去。他仿佛中了邪一般,瞪着眼睛,呆视着前方。在他的前方,泛白的晨雾中悚然搭着一个台子。不用说便是绞刑架。 绞刑架!重兵卫这时才明白,自己最终还是会被吊死。 相对论小姐 这里是港町一处靠近滨海大道的小酒馆的里间。我们每晚都会在这里幽会。 可是,我们的幽会却非常离奇。我们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更不了解彼此的来历。我对与我厮混的女人一无所知,既不知她来自哪里,也不知是谁家的千金小姐。而且,于她而言,我肯定也是如此。 可尽管如此,每天晚上八点钟,我们就准时在这里碰面。没错,真的是非常准时。我大多,不,我基本上都是比她提前五六分钟来到房间。然后,八点的钟声敲响时,她就犹如报时鸟一样,准时打开走廊的门出现在那里。 “怎么样?”说着,她把可爱的小脸蛋一歪。 “好啊。”说着,我把吸了一半的香烟往地板上一扔,“来吧。” 于是,她便如一个淘气的少女一样张开臂膀,扑到我怀里来。然后,我们俩一小时的欢乐时光就此开始。一小时,没错。一分不少,一分不多。 我刚才已经介绍过她赴约的时间是多么精准,同样,她回去的时间也十分精准。无论多么难舍难分,只要壁炉台上的摆式挂钟敲完九点的最后一响,她就会立刻用惊人的力量把我推开,然后用冷酷的眼神瞥我一眼,“明天见——”然后便甩甩一头短发,开门,离去。 一次,我心里怀着得意的微笑,等着她前来。当然,地点还是在那小酒馆的房间。 “怎么了?”当八点钟声响起、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她就似乎发现了我跟平常不同,于是问道。 “让我发现了哦!” “什么?” 我从西装的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丢到她眼前。 “荒唐,这都什么啊?” “是你的照片吧?” “关我屁事。” “你不觉得很像吗?” “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是。” “喂!”我挡在她的面前,直盯着她的眼睛,“你赶紧招了吧,我居然还被你蒙在鼓里。你居然就是那个著名的N法官的千金小姐。” “你在说什么啊?荒唐,荒谬!” “啊,总之你吓了我一跳。我万万没想到与自己厮混的情人居然是那么有名的千金小姐。” “你是在做白日梦吧,少啰唆,来吧。”说完,她把那照片撕得粉碎,然后像往常一样张开臂膀。 可是,从这以后,我就总想设法剥下她的画皮来。她肯定就是N法官的女儿。无论她如何掩盖,我都要抓住铁证,让她大吃一惊。幸亏我有一个朋友A住得离N法官家很近,还跟法官一家很亲密,我便不动声色地拜托这位朋友帮忙。 第二天。“怎么样?”我问。 “在啊。” “哎?谁在?” “当然是人家的千金啊。我完全照你说的,不到九点造访了法官家。结果,人家千金第一个出来。当时正好敲响了九点的钟声。” 就这样,我的第一次努力彻底失败。可是,我并不灰心。因为我认准我的情人跟N法官的女儿就是同一个人。 又有一次,我忽然心生妙计,趁她不留神时在她左手掌上偷偷涂了一点油墨。于是,我再一次拜托A帮忙。 又到了第二日。“怎么样?”我问。 “在啊。九点钟正好敲响的那一刻。” “然后呢?”我呼吸急促起来。 “不过,”A也纳闷地歪着头,“奇怪的是,她的左手掌上的确是沾着一点油墨。” 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情人跟N法官的女儿果然是同一个人。可尽管如此,她每晚到九点之前都是躺在我怀里的。而另一方面,她同时又在自己家里。有一点我先声明一下,从我们幽会的房间赶到她家,至少得花三十分钟。 著名讽刺小说家山名耕作写到这里,却不知该如何收尾了。原本这种荒谬的故事就不好收尾。于是,他便想中途放弃这部小说。 恰巧这时,他的一个朋友——同样在写讽刺读物的山野三五郎走了进来,听他把小说情节大致介绍了一遍。 “这有什么难的!”山野一句话就给收了尾,“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只要运动的速度快于光速便可以让时间实现逆转,所以,也就是说,那位小姐就是……” “啊,明白了,明白了。” 于是,山名耕作便放弃了原定的题目《九点钟的女人》,而是改为了《相对论小姐》。 喂!请住下来嘛 “你大概知道S站后面那家名叫M轩的咖啡店吧?” “对对,上次你好像是领我去过一次来着。” “上次我是跟泉谷瞬吉去的。呃,自打我从逗子出发去上班后,就再也不用担心坐不上列车了,所以就经常去。” 可是这天晚上,在另外一处地方喝酒的时候,我最终还是错过了开往横须贺的末班列车,无奈之下,“泉谷,今晚能不能让我去你那儿住?” “当然可以。你来吧。” “是吗?那我就不用急了,怎么样,好久都没去M轩了,去逛逛?”于是,去M轩一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当时已经接近十二点了。 于是,我们又接连喝了两三瓶啤酒。喝着喝着,打烊时间也过了,其他客人也全都走光了,我们这才终于站起身。 有件事忘了交代,泉谷瞬吉的家是在郊区中野,所以我们得从S乘坐途经M轩的山手线,可当我们爬上站台的时候,路面电车正要发车。 泉谷瞬吉没有我醉得厉害,平日里又很麻利。见此情形,他飞身一跃便跳了上去,而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我像丢了魂似的被留在了站台上。后来一问,好人泉谷瞬吉说他从下一站又返了回来,还特意来看了看我,可烂醉的我却说:“什么?你当我是傻子啊!”我一面骂,一面晃晃悠悠地独自从S站朝后门走去。结果,竟与M轩一个名叫爱子的女招待相遇了。 “咦?您怎么了啊,桥场先生?”她问。 “没怎么。让人给甩了呗。” “哟,走路都一步三摇的啊。您可得小心点。逗子那边已经回不去了吧?” “还用你说。”一沾酒,我就变得有点像个小痞子。 “那您怎么办,今晚……” “去神乐坂什么的住一宿呗。我说小爱啊,你要是心疼我,能不能帮我叫一辆车?” “您快得了吧。我看还是让我来伺候您吧,住这附近不行吗?就在那边。” “哎?这附近还有那种地方?” “没事,您跟我走就是。”说着,她便拽着我走进S站后面一条九曲回肠的小巷深处。由于区划调整,周围一带全被拆迁了,可不知为何,却有一栋两层的建筑孤零零地保留了下来。 “阿姨在吗?”她招呼了一声。一名五十岁上下、脏兮兮的老婆婆便从里面走了出来。二人嘁嘁喳喳了半天后,随着一句“请进”,她便率先往二楼爬去。我抬头一看,上面只有两个房间,一间四叠半,一间六叠,房间里脏兮兮的,早上肯定会很晒。 可当时,我以为她肯定会陪我一起睡,不由得心花怒放。可是,她走进四叠半的房间铺好被褥后,竟留下一声“再见”,就一溜烟地回去了。 啧啧啧,我第二次被人撇下了,呆若木鸡。这时,楼梯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刚才那个老婆婆爬了上来。“怎么了?吵架了?”说着,她忽然压低声音,“怎么样?要不我背着小爱再给您叫一个?” 当时我烂醉如泥,已记不清当时都说了些什么。真的,我当时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第二天早上,由于喉咙干渴,我忽然醒来,发现身边赫然睡着一个女人。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女人也微微睁开眼。我吓了一跳。“咦?你早来了啊?” “什么叫早来了啊,瞧您这话说的。”女人根本不像是刚醒来的样子,干脆利落地说道,“您可真过分。无论我怎么叫,您都睡得像一堆烂泥一样。” “瞎说!”我喝着枕边的水,说道,“你肯定是趁我熟睡的时候偷偷溜进来的吧。嘁!失望了吧。” “胡说!怎么可能……既然这样……”话音未落,女人忽然把粗壮的胳膊缠到我的脖子上。 有件事忘记交代了,此时已是早上九点前后,一如我前一晚所猜测的那样,太阳正毒辣地晒过来。因此,往我脸上贴来的女人那粗糙的肌肤,犹如用望远镜拍摄的月球表面照片一样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哇!救命啊,上天!”我暗自叫苦,急忙把被子往旁边一推,匆匆穿上西装后就冲出了房间。就这样,我第三次完美被耍…… 聪明过头的鹦鹉的故事 B男爵的夫人喜欢炫耀鹦鹉一事,在社交界已经颇有名气。 听说,这鹦鹉是B男爵在R轮船公司R号船上做船长的堂兄作为南洋礼物送给他的。这鹦鹉的聪明伶俐劲儿据说连人类都赶不上。 “说起我家的露露来,那可真的是……”男爵夫人三句话不离这只可爱的鹦鹉。露露是这只鹦鹉的名字。如果男爵夫人的夸口全都属实,露露的确是一只罕见的天才鹦鹉。“我跟你说,我家露露,哦,就是那只鹦鹉,我以前还从未见过那么聪明的鹦鹉呢。” 今晚也不例外,男爵夫人又开始炫耀那只鹦鹉的聪明。今晚是男爵夫人每月都要举行的茶会,五位客人全都是男爵夫人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她们的耳朵早被露露的故事给磨出老茧了。不过,出于礼节,她们也无法露出厌烦的表情。 “哟,你家那露露可真是一只可爱的鸟。”出于社交礼仪,她们只得随声附和。 “是啊,我们露露啊,那可真叫一个聪明哦。这不,前些天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呢。”男爵夫人又开始夸口起来。天才鹦鹉露露则似乎知道自己已经名扬天下,在栖木上扬扬得意地挺起胸。 “是这么回事,我跟你们说。这露露的听觉啊,啧啧啧,灵敏得简直连我们人类都想象不到。比如我、我丈夫和女儿三人分别外出,然后再分别回来。你们猜怎么着,这鹦鹉还没看到人影,就已经知道回来的是谁了。 “起初的时候,连我都有点害怕呢。你想,我刚下汽车还没进门呢,里面就传来‘太太、太太’的声音。丈夫跟女儿也都分别出去了,我就得一个一个地等他们回来,然后这鹦鹉每次都会‘小姐’或者‘老爷’地叫,猜出是谁回来了。所以啊,我这都不叫惊讶啊,简直就是害怕。 “可上一次,我终于弄明白了。原来露露是靠汽车引擎的声音来分辨的。你们都知道我的车是凯迪拉克,我丈夫的是帕卡德,女儿的是雪铁龙。露露能把这三种车的引擎声音分得一清二楚呢。 “关于这个,还有件事特别好笑呢。前些天,女佣在厨房打翻了一打咖啡盘,动静很大。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露露就突然说了一句‘山本夫人、山本夫人’。我还真以为是山本律师的夫人来了呢,就去门口迎接,可结果哪有人影啊。原来是露露弄错了。 “我就苦思冥想,露露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呢?想了半天,我终于弄明白了。我刚才也说过,女佣在厨房打碎了一打咖啡盘,而那声音和山本夫人每次乘坐的那老式福特车的引擎声音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男爵夫人停了下来,得意地环视了大家一圈。可是,她并未得到期待中的窃窃私语的称赞,反倒是从大家眼中看到了无声的尖锐指责。 男爵夫人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因为,当晚五位客人中有四人都开着老式福特,而剩下的一人连福特都没有。 压抑的沉默在主客六人间蔓延开来。秋夜已深,时钟秒针的声音平静而又强烈地撞击着每个人的心口。某处传来中华面馆的唢呐声,幽怨地萦绕在耳畔。 忽然,一直乖乖地睡在栖木上的天才鹦鹉露露竟蓦地抬起头,有力地拍打着翅膀,用与男爵夫人一模一样的声音大声叫道:“小伙子、小伙子,给我来一碗叉烧馄饨。” 捡钱店开业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名叫M. M.的男人。 当时,我在一家杂志社供职,曾向这名男子约过两三次稿。此人东西倒是写得挺有意思,可稿子看起来却很邋遢,还从不按时交稿。尽管这样随意毁约,可过不多久,他就又会随便写一点东西诚惶诚恐地跑到编辑部来。他的邋遢、懦弱,以及源自懦弱的懒散,着实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可见面后,我却又对他恨不起来。 一天,我到牛込一带办事,忽然想起他来,便顺便拜访了他寄食的一家台球房。他看到我后终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等开局的客人打完后,他才邀请我进去一坐。我摇摇头,问他愿不愿意出去一趟。他进里间待了一会儿,然后就笑眯眯地出来,跟我一起出去了。 各位下面读到的便是我对M. M.当晚在一家关东煮店喝醉后所言的转述。他这人一喝醉就爱耍嘴皮子,十分健谈,所以我不敢保证这些话百分百都是事实。 ——每次稿子都爽约,我真是不好意思。其实这都怪我最近两三个月有点忙,腾不出手来啊。别笑话我。我有时候也是很忙的。毕竟我要干一番大买卖了。不骗您。买卖,大买卖。当然,我若说出来肯定会遭您嗤笑的。一桩神奇的买卖。 ——事情的起因是这么回事。三个月前我需要钱。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不过是三元而已。可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由于我到处拖欠,即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求借无门。把我给愁的啊。说得夸张点,如果弄不到这些钱,身为一个男人,我会颜面扫地。 ——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好觍着脸去小日向台町的一个前辈那里借钱。其实我也已经拖欠了他不少钱,实在没脸再去,可我还是心存侥幸,说不定还能借到一点呢。可等我去了一看,那位前辈偏巧不在家,他的太太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您说奇怪不奇怪,在这种场合下,她若是对我拉下一张脸,我反倒还容易开口些,可人家那么热情,反倒弄得我不好意思张口了。 ——我完全没辙了。最终没能说出口,悻悻地回去了。然后,当我心不在焉地来到服部坂一带时,竟忽然发现路边有两枚五角的钢镚。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实话,连自己都觉得很丢人。我心头隐约涌上一种酸溜溜的、可怕却又十分高兴的异样战栗。在这种情况下,心情跟金额的大小完全无关。我想即使是发现了大金矿的探险家,心情也莫过于此吧。 ——当然,钱我是捡起来了。一捡到手里我就跑了起来。我把两个钢镚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都攥出汗来了。然后,当我穿过江户川,从山吹町的大街拐到地藏小巷的时候,竟然又捡到了一个小钱包。我没骗您。是真的。肯定是到那一带购物的主妇丢的。那是个女式的小钱包,打开一看,里面全都是些零钱,竟有三元多。当时我都茫然了,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我当时还想,这说不定是我要发疯的前兆呢。 ——总之,就这样,我暂时摆脱了困境。于是我就胡思乱想起来。从服部坂到地藏小巷不过四五百米。这么短的距离竟会掉四元多钱。如果照这个比例算,偌大一个东京不知会掉多少钱。我可不会像焊接匠松五郎[2]那样为了赚钱去做盗贼,于是我就大大地下了一个决心。 ——为那么点破稿费就去巴结那些拉着老脸的编辑——啊,失敬,请别生气,那个,我的意思是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去巴结那些难伺候的编辑更愚蠢的事了。我还不如干脆趁这个机会改弦更张,开一家捡钱店呢。这种职业一不要本钱,二不要经验,三不要什么口才,更不需要对臭男人点头作揖。更重要的是,它只需要满大街溜达就行了,比趴在桌前搜肠刮肚地写稿子要健康多了。对,就它了,就是它,好买卖。于是,我毅然下定了决心。 ——你——啊不,您,肯定会揪住我骂我没出息或对待工作吊儿郎当之类,可现在我要把您的指责全都还回去。您回去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去一趟我的房间?我要让您看看这两三个月以来,我是多么热情、多么坚持不懈地开展这项业务的,我要给您看看证据。经过苦心经营,我已经制作出了好几张地图和十分缜密的统计表。就算是社会局恐怕也没有我这么珍贵这么细致的统计表。有机会我早晚会把这些作为参考资料赠送给东京市。一看这地图,就能知道全东京哪一带的遗失物品最多,而且,根据失物的种类、季节、时间、气候等还能一目了然地看出这些失物是如何丢的。 ——说起来还真奇怪。我刚才说这种职业并不需要经验,其实我说错了,还是需要经验的。比如说新宿,早上能行晚上就不行。而与此相反,浅草呢夜里生意好白天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吉原嘛,天气晴朗时则没有雨夜的收获多。这些都是我通过亲身体验验证过的。 ——假如您被杂志社炒了鱿鱼,失敬失敬,假如您把杂志社给炒了,那我肯定会把这统计表提供给您,所以不要太想不开。只有这地图和统计表才是我们这些弱势无产者唯一的财富指南。只要有了这个,我们就不怕被人解雇。任何本钱都不要,只要拥有健壮的脚力和敏锐的视神经,还有遇到猎物时不至于心花怒放手舞足蹈的坚强心脏,任谁都能够做到衣食无忧。这就是这地图和统计表的魅力。 ——啊,您在笑。您是不是觉得我的话太可笑了?您肯定以为我是喝醉了在这儿信口胡说。那好,过不多久您就会明白我这话到底是不是瞎扯,这一天必定会到来的。说句实话,到目前为止,我这份职业还无法火起来。不瞒您说,有很多时候光是往返的电车费就会亏不少。可是,我是说可是,有志者事竟成,您瞧好了,我肯定会成功的。对,没错,我一定会成功的,让您瞧瞧。我一定会捡上个十、十万元——可不是十分钱啊,我一、一定会捡上个十万元让您开开眼。对,一定会捡来让您开开眼的…… 说着说着,这位神奇的梦想家便靠在关东煮摊上流着口水,不顾礼仪地昏睡过去。 有虹的风景 那一天,我又遇上了那位少女。 少女名叫满里子,可我们都按照西洋人的方式喊她玛丽。据说她年龄是十八岁,而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那天,她同样像个孩子似的一面摇着河童头,一面昂首挺胸地走在元町大街的柏油路上。以前每次见面,她似乎总穿着一件衣领由黑天鹅绒与白绢制成的西装,而今天的装束却摇身一变成了淡绿色。短裙下露出的袜子也换作了初夏季节常见的淡黄色,脚上的黑色皮釉鞋则像漆一样油亮。 “去哪儿?”我问。 “散步。” “一起去吧。” “好啊。”少女玛丽点头一笑,露出虎牙。 从五月到六月,初夏的这段时节是一年中最能展示女性之美的季节。一到这时节,春天污浊的尘埃彻底被大地吸附了,空气像夜间水族馆的玻璃一样晶莹剔透。女人们脱掉了难看的厚衣服,在清凉的薄衣下尽情展示着美丽的形体。由于尚未到出汗的酷热季节,不用担心晕妆的她们便发挥出最大的化妆技巧,使其美丽的容颜越发美艳动人。 尤其是在这神户街头,此时从居留地到元町、Tor Road散步的女人们,简直美得像童话一般。 “啊,真美。”玛丽不时抒发着感叹,回头瞧着迎面走过的那些西方女人,“下次我也想买一顶那种帽子。”可话音未落她却又说,“我真想载着牧羊犬在阪神国道上兜风。” 这一天可真奇怪,明明才刚六月,却已经下起了雷阵雨。我们暂且逃进了三宫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可不到三十分钟便雨过天晴了。 出来一看,整条大街全被洗刷得干干净净。被水濡湿的柏油路像湖面一样发着暗光,倒映着行人的影子。汽车在上面舒缓地弹跳着驶过。 “我好害怕啊。” “怕什么?” “刚才的雷阵雨啊。” 玛丽在香烟店的橱窗前停下来,用化妆盒轻轻敲打着脸。 这时,路上的行人全停了下来,仰望天空。于是我们也回过头去看,只见从Tor Hotel的红屋顶到河口方向的天空竟挂着一道彩虹。 “彩虹。” “啊,彩虹,好美啊。”她凝望了一会儿,不久微微叹了口气,“要不要去防波堤看看?” “好啊,去瞧瞧。”我一面望着她倒映在柏油路上的绿色倩影一面轻轻挥挥手杖。 我们来到大厦前面,五六名正在欣赏彩虹的年轻办事员看到她的身影后,全把视线从天空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彩虹。”其中一人咕哝道。 “嗯,彩虹。” “我说的不是那彩虹,瞧,彩虹……”说着,那人朝她努了努下巴。 “一看到彩虹我就想起一件事来。”她忽然说道。 “想起什么?” “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说着,她低下头,又像刚才一样叹了口气,“我曾在Tor Hotel住过十来天,带着两名女佣……” “哦,那就是说……”我并未看她的脸,“你那时候还是个富家小姐呢。” “不是的。两年前我才十六岁。那时我已经在上筒井的一家酒吧上班一年了,攒下了一千元。” “一年就能攒下一千元?厉害!” “厉害什么啊。一千元在那个酒吧很快就能攒到的。不过,得什么都要干才行……” 我们来到防波堤,在还有些湿的长椅上铺上报纸坐下来。夕阳把夺目的光辉洒在码头远处的海面上。彩虹仍未消失。 “那后来呢?你住到Tor Hotel之后……” “那我就给你讲讲吧,可好玩了。”她把双肘搭在长椅的背上,腿往前伸得很直,开始说起来。 “我是假冒贵族千金小姐的名义住下的,叫满里子小姐。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是因为我很想尝尝做贵族小姐是什么滋味。因此,我才拼命赚钱攒下一千元。 “至于两名女仆嘛,一个是叔母,教插花术的老师;另一个则是叔母的女儿,也即我的堂姐。起初二人当然是拼命反对,可我怎么也不听,所以最后她们就妥协了,接受了女仆的角色。 “我以前曾读过很多书,也排练过好多次怎么扮演贵族。所以住酒店期间,竟没有一个人看出我其实并不是贵族,而是酒吧的一名女招待。 “可是,酒店里却真的住着一位贵族少爷。他叫时彦,是东京的伯爵。我不久便和他坠入了爱河。他完全是认真的,我也是真心的。可是,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贵族小姐啊。所以当被他问起东京的宅邸或是被邀请去他那边玩的时候,我就十分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因此他就觉得很奇怪,愤然指责我是不是不想去玩或者是还有其他恋人。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悲伤过。我是真的爱他。可我的身份却决定了最终我们只能分手。当时,我真沮丧自己为什么没能出生在贵族家庭。我也曾想过,如果挑明真相,说不定他还会继续爱我呢。可是我却怎么都做不到。 “他是打高尔夫的。六甲山上面有个高尔夫球场,他就经常去那儿。一天,我也被邀请同去。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忽然下起了雷阵雨。对了,说起来那同样是六月的某一天呢。 “无奈之下,我们就躲进了路旁的一家神社。里面黑咕隆咚的,十分闷热。我害怕极了,就不由得抱住了他。他也一下子抱紧了我,然后就忽然把嘴唇贴到了我的唇上。然后…… “彩虹的出现就是在那个时候。不久雨也停了,我们走出神社一看,只见从摩耶山的天边到神户码头挂着一道巨大的彩虹,格外美丽……”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来,用左手拢拢河童头的短发,抬头望着正在消失的彩虹。 “那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我当晚就从酒店退了房。”说完,她又叹了一口气。 “是吗?你当晚就离开了酒店?” 尽管我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说起那个贵族,我倒是跟他很熟。其实他也不是真正的贵族,而是一名银行出纳员。他曾亲口告诉我一个跟你刚才说的同样的故事。那男的也和你一样,至今仍以为你是真正的贵族小姐呢。原来是这样啊,玛丽,原来那人就是你啊。 我真想把真相告诉她。因为我非常清楚,她刚才的故事只不过是她的杜撰而已。 玛丽就是这样的少女。 不过,各位,六月的神户街头完全就是一个童话王国。谁都不许嘲笑她。
[1]日本的追悼会实行会费制,会费大多由死者的亲朋好友交纳,用于追悼会上一切活动的项目经费。 [2]歌舞伎狂言《船打込桥间白浪》的主人公,羡慕有钱人的生活,遂做盗贼,终悔恨自杀。 绘马 一 “您问我有没有有趣的话题?这个嘛,我们的话题可跟你们写的侦探小说不同,不可能会出现一个超人一般的名侦探,然后用完美的推理三下五除二就把案子给破了。虽然最近大家一直在热炒科学侦查,科学侦查固然重要,可最根本的是侦查人员的耐心,还有脚踏实地的调查。一旦忘记了这一点,科学侦查就无从谈起。所以,我们的故事都是土得掉渣的,不可能像小说那样华丽。如果您不嫌弃,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案子,要不就给您讲讲?”说完,浅原先生浅浅地喝了一口我沏的浓茶。 浅原先生原本是一名刑警,曾在距此四公里之外的一个叫总社的小镇警察局上班,十多年前离职,如今在这个村子里经营一家农场。这里是冈山县高梁川沿岸的一个村子,因为我想以这一带为背景写一部侦探小说,就经常向浅原先生请教有关当地警察组织的一些情况。浅原先生很和蔼,根本不像从事过刑警工作的人,无论我提什么问题他都爽快地为我解答。他十分健谈,有时还会主动给我讲一些以前侦办过的案子。 我这里所介绍的便是其中之一。这故事跟普通的盗窃、情杀或仇杀不同,相当错综复杂,有点像加伯黎奥的侦探小说。于是我就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 “这事发生在我离职的十年前,所以现在来看就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是一个十分古老的故事,你就姑且听之吧。” 浅原先生先是这样说明了一下,然后便给我讲述了如下的故事。 二 总社镇的西边住着一个名叫片冈直的老寡妇,如果算上那天,她都三天没开过家门了,这让四邻议论纷纷。此事就发生在昭和三年的十月十九日。 这个老太太本是距此地二十四公里远的高梁川上游的S村人,中年后搬到了神户,在那儿住了二十来年后,去年才搬到总社的。 当时她六十来岁,个头矮小,沉默寡言,跟邻里也几乎没什么来往。虽然孤身一人,不过也不觉得孤独,平静地过着小日子。生活虽然简朴,却还没到抠门的地步。她只有一个爱好,即晚饭时总少不了要喝上一瓶,因此大家都认为她很有钱。 由于这老太太三天都没开家门了,邻里自然会有点吃惊。最先担心的是邻家的主妇,怕她万一得个中风什么的可就糟了,于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四邻。“好吧,那我去看一下”,铁匠铺的师傅闻声抄起一把铁锤就冲了出去。 铁匠师傅先是绕到老太太家的前门,但门闩紧闭。于是他又绕到后门,后门居然开着。于是,老铁匠就试着大声呼喊老太太的名字,然而里面静悄悄的,一丝回应都没有。由于早就怀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铁匠二话不说就闯了进去。邻家主妇和街坊也跟了进去。 老太太家只有两个房间,一间六叠,一间四叠半。大家从厨房闯进去,来到六叠的房间一看,只见老太太正盖着被子在睡觉。借着从厨房天窗射进来的光,只见被子都盖到了头上,老太太枯瘦的手脚从被子边上露出来。 老铁匠把手搭在被子的一头,“老婆婆,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说着揭开被子,可就在那一瞬间,他却“哇”的一声尖叫,一屁股摔倒在地。从他身后窥探的众人也都脸色大变,逃到了外面。原来老太太的额头被人一刀劈开,早已毙命。 “接到报告的时候,我正好在警察局,因此是第一个跟着身为司法主任的警部赶到现场。然后就进行了尸检和现场勘查,并对附近的人进行了走访等。当然这些要一一都讲就说来话长了,所以我只简要地介绍一下结果吧。” 不用说,老太太的死因是额头上的伤。她是被人用斧头砍死的,凶器斧头随即也被找到了,似乎就是老太太家的,血迹都没擦就被扔在了厨房的盖板下。至于案发时间,推定为四天前,即在她家大门紧闭的前一天,十月十六日,而且恐怕还是晚上。 调查进展到这里还算顺利,可后来就遇到了麻烦。我们当然对她家里进行了严密的搜查,却没能发现一样凶手的遗留物。看来凶手很有经验,连斧头柄上都没有留下指纹。最后就只剩下脚印了,十六日晚上,由于上半夜下过一场大雨,所以房子周围应该会留下脚印,可是被附近那些没经验的人一通乱踩后,已经无法调查了。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点引起了浅原的注意,即后门前面留下的自行车的轮胎印,好像是普通的邓禄普轮胎印,而且上面还有像画中的白鸻一样的缺损,这引起了浅原的注意。于是浅原就往轮胎印上灌上石膏,将缺损处做成了模型,正是这一点为日后破案立下了汗马功劳。 再说房子里面,凶手到处乱翻的痕迹一目了然。从衣橱的抽屉到佛龛全都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可是,由于被害人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所以根本就不清楚有没有东西被盗。这一点是调查陷入困难的重要原因。只有一点让人稍感意外,即从衣橱的抽屉中找到了一个只有二百来元存款的邮局存折。此外就再没有其他貌似存折的东西了。当然,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二百元在农村已经是相当一大笔钱了。可据邻居们的估计,老太太的存款至少会有这个数的十倍之多。 “不过,这也只是别人的揣测而已,钱这东西多少也没个凭据,所以二百元就已经是相当多了。最终警方便将案子大致定性为流窜犯作案。不过,只有一个人持反对意见,就是我。” 浅原先生有三条反对理由: 第一,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现撬门的痕迹。从这一点来看,凶手肯定是被老太太请进去的。可是,孤苦伶仃的一个老人,老太太自己肯定也会万分小心的,不会随便让人进门。如果这样,凶手就一定是老太太的熟人。这是他的第一条理由。 第二,老太太被杀的十六日晚上下了大雨,附近一带全都停电了。这种情况在当时很常见,所以每家每户都会备有油灯或马灯。老太太家也有马灯,可是当天大概是油用光了,停电后她就去邻居家借油。这事就发生在晚上七点左右,邻居说当时帮她把马灯的油加得满满的。而正是这一点引起了浅原先生的注意。 从老太太家里被发现的马灯里只剩下三成的油量。浅原先生做了一个试验,要想让加满的油量减少到这个数,至少需要五个小时。如果从七点算起,经过五个小时那就是十二点了,可老太太一个人是不可能熬到这个时候的,而一个节俭的老人开着马灯睡觉就更不可信了。据附近的人说,老太太平时都是九点前后睡觉的,所以,就算当晚熬到了九点,那剩下三小时的油耗又意味着什么呢?这是浅原先生的第二个疑问。 浅原先生的第三点疑问即凶手连佛龛里面都翻遍了。佛龛里不可能有值钱东西,所以凶手找的肯定是其他东西。因此,凶手并非普通的强盗,而很可能是来找一样特别的东西…… “这就是我的大致推测,可同事们全都嘲笑我,根本不拿我的话当回事,除了局长一人,他姓妹尾,非常精明,更重要的是他非常关心我,于是他就说,‘那好,那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去查查看吧’。我觉得无论如何得把老太太的过去调查一遍,决定到S村跑一趟。当时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个案子的背后竟隐藏着骇人的秘密……” 三 前面已经提过,S村是高梁川上游距总社不过三千米的一个小村庄。不过,由于这里有一家远近闻名的“角仓”造酒厂,所以十分有名。 在案件被发现后的第三天,浅原先生骑自行车前往该村。进村后,他很快就打听到了阿直老太的事情。在人员流动少、话题匮乏的农村,二十年都顶不上城市里一年的时光。尤其是阿直老太被杀一事已被报纸炒得沸沸扬扬,村里人正在热议这件事。人们回想起阿直老太曾待在这村里以及离村时的情形,又纷纷议论起来。 “要说这阿直的事啊,我倒也记得很清楚,不过你最好是去问阿胜。阿胜跟阿直是堂姐妹,家也挨着。”浅原先生最初走访的村民如是说,还特意把他领到了阿胜家。 阿胜家位于一处靠山的较高地段,浅原先生到访时,阿胜正将纺车搬到朝阳的走廊上。她矮小的个头跟阿直老太很相似,不过和阿直不同的是,这位老太太性格开朗,十分健谈。 “有关阿直的事情,我们也是深感诧异呢。她去总社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们已很久不通音信了,我还一直以为她在神户呢,看了报纸这才知道她一年多前就去了总社,吓了我一跳。”弄清浅原的来意后,阿胜立刻激动地说起来,“看了报纸后,我就想是不是得过去一趟,于是前天就跟我家那位商量,结果他说,人家从来都没把咱们当亲戚看,所以她的事少管。因此这事就这样搁了下来。可报纸上说她一直是独自一人生活,照这样的话,那初江是怎么回事呢?” “初江是她什么人?” “女儿啊。呃,是她的独生女。她当时五岁,倘若还活着今年应该有二十六了。可就算出嫁了,她也不可能把孤身一人的老母亲撇下不管啊,难不成早就死了?反正大家正在议论这事呢。阿直也真是个苦命人……” “阿直离开这村是什么时候的事?” “呃,我正要说这事呢,我昨天还掐指算过,那是明治四十年的事。阿新死后……阿新就是阿直的丈夫,我记得我当时还跟她吵过架,说丈夫死了还没三年就收拾家当搬家,真是太过分了。她是一个有话全烂在肚子里的人,没个脾气,当时真是把我气坏了。” 如果将阿胜激昂地反映的情况总结一下,阿直老太离村时的情况大致如下,其中有很多地方都存在疑点。 明治四十年时阿直三十七岁。丈夫新造于三年前去世,留下阿直与只有五岁的女儿初江,她们一贫如洗、相依为命。阿直和丈夫生有四个孩子,可其他三个全都夭折,只有初江一人被拉扯大。而且这初江还是腺病体质,体弱多病。那一年梅雨季节,初江生了麻疹,差点把命都给丢了,初江痊愈后阿直立刻离开了村子。 “其实说痊愈并不准确,因为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医生说最好是住院,于是阿直就把脸和手脚上全缠着绷带、病怏怏的初江绑在背上,说要去一趟仓敷的医院,然后就出门了。那时好像是七月初。可三天后却只有阿直一人返了回来,而且她一回来就把房子和田产全给贱卖了,我吓了一跳。呃,她家的房子嘛,您瞧,就是右边那家。土地只有一小反[1]。他们以前家境还算殷实,可阿新这人不但懒惰还是个酒鬼,家底全让他给败光了。由于事情太过突然,我就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就说初江的病需要花钱,她要把所有东西全都变卖了。她还说她已经厌恶了乡下,等初江病好后,她打算去城里做工。就这样,无论我怎么挽留她都不听,三天之内,她把所有家当全都变卖后就走了。我目瞪口呆,可是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于是我次日就去了初江住院的医院探望。可令人吃惊的是,医生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收治这么个人。我想难不成是我把医院的名字听错了,于是把仓敷所有医院都找了一遍,结果到处都没人知道有这个病号。我像着了魔似的回来,结果一个月之后,她忽然从神户给我寄来一封信,说因为初江痊愈了,她就到了神户,工作也找着了,要我们不要挂念。我当即给她回了一封信,却石沉大海般没有回应。之后不久我又写了一封信,可这次却贴着浮签被退了回来。从那以后直到前几天看到报纸,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她在哪里、情况怎么样。” 浅原先生听着听着,逐渐兴奋起来。一个乡下人收拾全部家当去城市,万不得已是不会这么做的。更何况她还带着一个大病初愈、身体虚弱的孩子,就这样突然离开村子,这背后必定有深刻的缘由。 “会不会是有什么事啊,让她在村里待不下去了?” “没有,没这回事。穷是穷了点,可也绝没有到在村里待不下去的地步。” “当时有没有出现一些异常情况啊?啊,不光是阿直,整个这一带有没有出现过异常情况?” “这个嘛……对了,若说异常情况,角仓家的小夜子掉进池塘淹死一事就发生在那一年,而阿直离开村子也正好是在这事沸沸扬扬的当口上。” “角仓家的小夜子是……” “就是那边的角仓家的独生女小夜子。岁数跟初江相同,也是五岁,好像是掉到大池塘里了,木屐留在了池塘边上。村里顿时就炸开了锅,全村出动都到池塘去捞人,结果尸体最终也没能找到,正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阿直就离开了村子。” 浅原先生一听,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那,尸体最终找到了吗?” “呃,找到了。不过是在一个月之后了……当然已经大部分都腐烂了,据说连面貌都无法分辨了。” 浅原先生心里不禁又咯噔一下。“对了,阿直的女儿,是叫初江,对吧?那孩子生病的时候肯定去就医了,那医生叫什么?” “木内医生。” “那人还在村里吗?” “呃,在是在,不过现在已经不当医生了。他老婆是角仓的小姑子,角仓失去小夜子就没了子女,所以就把木内的儿子过继了过来。因此,木内连医生都不当了,干脆当起了角仓家的总管。因为角仓的丈夫作卫在小夜子死后就如同遁入了空门,每天只知道吃斋念佛,生意上的事全都不管了。” 四 “因此你就去见了那个木内?” “对,见了。尽管家现在还是分开的,可他几乎全泡在角仓那边,俨然已成了当家人。因为角仓的丈夫作卫是个老实人,而且自从失去女儿后就悲观厌世,形同隐士……” “他到底有多大年纪?啊,我说的不是作卫,是木内。” “这个嘛,五十岁上下吧,仪表堂堂的。听传言说,他上医校的时候,角仓的小姑子也在同一城市的女子学校,结果二人就勾搭起来。因此他就去丈母娘家开了一家诊所。他这人表面上非常客气,实际上却很难对付。” “那,阿直的事情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时间都那么久了他也记不清了。不过,说起初江,她当时是麻疹引发了肺炎,他建议住院治疗,就给仓敷的医院写了介绍信,后来听说初江并未去那儿住院后他也非常吃惊。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阿直,也没听到过关于她的传言。这次看到报纸才想起来,至于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村子,他也不知道原因。” “嗯。”当日傍晚,妹尾局长一面听着从S村返回的浅原先生的报告,一面猛烈地从鼻孔里喷着烟圈。不久,他一下把身体探过桌子,说道:“那,对阿直突然离村一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也不很清楚。不过,阿直离村的同一时间,角仓的女儿掉进池塘淹死了。而且找到的尸体连面目都分辨不出来。而另一方面,阿直带走的女儿初江又是脸和手脚全缠着绷带……而且,当时的医生又是角仓的妹夫……” “浅原!”突然,局长用拳头咚地敲了一下桌子,“你在说些什么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局长,我只是……那个,我……” “不行不行,这只是你的凭空猜测。那好,就算这是事实,你拿什么来证明?这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阿直也死了。你有证据吗?你掌握证据了?” “喂喂,局长,你大声嚷嚷什么呢?”这时,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原来是总社的龙泉寺的和尚,名叫隆泰。虽然此人自嘲为花和尚,可当时却是一位深受四里八乡尊敬的大德高僧,也是局长趣味相投的棋友。 “啊,和尚,不行啊。你怎么能随便闯进来?我现在有重要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浅原,你又挨训了吧?局长,在训斥部下之前,你最好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再说。哈哈,喂,我的礼物。”说着,隆泰和尚咕咚一下把一样东西扔到桌子上,是一个用细绳捆成十字形的小柳条包。 局长一看瞪大了眼睛。“什么啊?这是……” “阿直寄存的东西。” “哎?!” “由于我去了京都的本山,一点情况都不了解,今早回来时才听说阿直被人杀了。因此就把这个给你拿来了,说不定还能给你提供点线索呢。快感谢我吧。” “可阿直为什么要把这个……” “她可是个令人钦佩的老太婆,给我的穷山寺捐赠了不少东西呢。当时,她把这东西寄存在我那儿,说自己上年纪了,不知道哪天就会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死后请把这东西交给一个人……你看,这是地址。怎么样,我对你们还算比较信任吧?” 地址是神户的某町,名字是川崎初江。 “浅原,阿直的女儿是叫初江吧?” “对,没错。虽然姓氏不一样,不过大概是嫁人了吧。局长,这东西要不要立刻打开?” “和尚,可以吗?” “我管不着。你们随便。” “浅原,打开看看。” 浅原先生心情激动地解开细绳,只见里面装着一样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油纸的一瞬间,浅原、局长和和尚顿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里面居然是三本银行存折,和用彩色印花纸制作的二十多个纸人偶,还有一块绘马[2],整个就像是一幅猜谜画。 局长首先打开存折,随即发出一声惊叹。“浅原,真不得了。阿直可真是个大富豪!你看看,每张存折上都至少存了一万呢。” 不过,比起存折来,浅原先生更被那块绘马所深深吸引。 绘马上是一个红叶般可爱的小孩的掌印。掌印的上方有“当年四岁,卯年之女”的字样,右上角是“祈愿大患平愈”,左边是“明治三十九年十二月”。再看看下方的字样,居然是“许愿人:角仓作卫”。 五 “你猜我当时有多兴奋。也不知你能否了解,这一带都管这种绘马叫‘替身绘马’。生病时他们把病人的掌印按到绘马上,然后献纳给守护神等祈求痊愈。也就是说,这绘马是明治三十九年,角仓作卫为祈求一个四岁女孩大病痊愈而献纳的。这名病人无疑就是作卫的女儿小夜子。如果是这样,印在上面的掌印就是小夜子的……” “啊……”一直倾听浅原先生讲述的我此时不由得叫出声,“那,指纹……” “对,没错。你不愧是侦探小说家,脑筋转得就是快。阿直大概也是听人说的吧,得知了人的指纹各不相同,而且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于是,为了留作日后的证据,她就偷偷地把献纳给守护神的绘马盗了出来带在身边。阿直原本并非坏女人。她一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不已,这从她把全部积蓄都交给川崎初江一事中也能窥豹一斑。” “原来如此,凶手之所以要杀死阿直,目的就是为了取回那块绘马,对吗?” “没错。阿直似乎一直利用那块绘马敲诈凶手。不过,且不说这些,当时,我和局长都很兴奋,立刻部署让那个叫川崎初江的女人从神户来一趟。” “她来了吗?” “来了。次日就来了。跟我的猜测完全一样,她是嫁给了一个姓川崎的男人,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我都惊呆了。她完全是一位高雅贤淑的太太,任谁看都不像是阿直的女儿。局长介绍了阿直遇害的情况,并向她一一展示了遗物。可当她看到那彩色印花纸人偶时,竟忽然哭了起来。” “那人偶代表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不过听了女人的话后我才明白。据说在神户的时候,也不知是歇斯底里还是良心受到谴责,阿直患有抑郁病。这种病人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下雨的日子心情尤其不好。当时女人年纪尚幼,担心妈妈出事,就用彩色印花纸做了扫晴娘,挂满了家里。据说,阿直见状,便一把抱起她,呜呜大哭起来。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她至今仍在埋怨,说母亲实在太过分,丢下自己独自逃走,天下哪有这样狠心的母亲?不过如今看来,原来母亲并未忘记自己。听说,去了神户后,在女人上小学之前二人还住在一起。可不久,阿直就把她寄养在一对姓宫田的夫妇家里,自己却不见了踪影。不过,在她进女子学校之前,阿直还不时前来探望,可后来就完全销声匿迹、音信全无了。宫田家家境殷实,也没有孩子,将那女人视如己出,后来把她嫁给了一个姓川崎的男人。当时,这位川崎先生担心妻子,还一起跟了过来。当时他在神户一家大银行做高管,是一位器宇轩昂的绅士。” “那女人不记得在乡下时的情形了吗?” “问题就在这儿。当局长提起这事时,女人突然纳闷地低头沉思起来,说是关于这事她自己也时常感到纳闷,总觉得自己孩提时曾在乡下一处大房子住过,那里有双亲。她总觉得自己的母亲好像并不是阿直,可她后来就得了大病……恍恍惚惚地过了三个多月……等到痊愈的时候,她就身在神户了,变成了阿直的孩子,而且名字也变成了初江,此前她好像并不叫这个名字,好像一直被人喊作小夜子……听到这里后就毋庸置疑了。于是我们就让女人采了一下手印,尽管大小不同,可一条一条的指纹跟绘马上的完全一致,即这个女人正是大家公认的二十年前掉进池塘淹死的角仓家的女儿小夜子。” “那……杀死阿直的凶手就是木内医生?” “对,没错。不过,我一直认为要想证明这一点相当困难。可我万万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想,我既然都查到这一步了,岂能善罢甘休。总之,我们决定先把小夜子没死一事通知角仓的丈夫,于是带上物证绘马和小夜子的掌印上门。当时,主任怕我一个人不牢靠,就与我一起骑自行车前去。结果,我们一进S村就迎面碰上了也骑着自行车的木内。我们以前跟木内见过面,所以他就跳下自行车跟我们打招呼,我们也停下来跟他聊了几句。我无意间向地面看了一眼,一下子就惊呆了。因为印在地面的轮胎印上居然有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白鸻状的瑕疵……” “啊,原来如此!” “由于我一脸狐疑地盯着地面,所以木内也察觉了。他也看了看轮胎印,顿时大叫一声“畜生”,就把手伸进了兜里。主任虽不清楚具体情况,可看到木内脸色大变他也一愣,本能地扑向木内的手。真是千钧一发。木内手里正握着一把手枪。若主任不在,我就被他一枪打死了。总之,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我们俩终于把疯狗般的木内给制服了。” 我叹了一口气。浅原先生也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由于木内招供了,一切都水落石出。案件起因是小女孩初江死于麻疹引发的肺炎一事。木内早就对角仓家怀有野心,却没有杀人的勇气。可就在这当口上,跟角仓女儿同岁的初江死了,他就想到利用初江的尸体来做文章。于是他说服了阿直,让她拿初江的尸体做小夜子的替身。阿直就把小夜子偷偷地带出来,注射了安眠药,把脸和手脚缠满绷带,装作初江背着离开了村子。至于初江的尸体,他们先将其隐匿到某处,直到一个多月后尸体腐烂变得面目全非,才将其扔进池塘。当然,由于事先给她穿好了小夜子的衣服,所以这场好戏就大功告成。” “原来如此,案件至此真相大白。最后就是角仓母女的重逢场面了,自然是幸福大团圆、皆大欢喜了,对吧?” “对,没错。由于我也是有功之人,也应邀出席了宴会,当时作卫别提有多高兴了,毕竟本以为早已去世的女儿至今还活着。大家就商定角仓家由川崎夫妇的次子来继承,作卫是长寿之人,现在仍健在。一切都获得了完美的结局,而最完美的却是我……”浅原先生缩了缩脖子扮了个怪相。 我当即追问:“哎?怎么还会有你的份?” “由于这件事,作卫对我感激涕零。我辞掉警察一职不久,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背着我把现在的地偷偷地过户到了我的名下。作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浅原先生说完,眼角堆起皱纹,高兴地笑了。
[1]土地面积单位。1反约为991.7平方米。 [2]日本人在神社、寺院里祈愿或还愿时用的一种木制道具。 灯塔岩的尸体 一 “这是发生在我上中学五年级时的事。”沖本讲述起来。 沖本的故乡M町是一个濒临熊野滩的海边小镇,以浪高礁险著称,沖本的中学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据他介绍,这座小镇是穷乡僻壤中尤为贫穷的地方,土地贫瘠不说,一年四季海风不断,根本就不适合发展农业。那么渔业呢?这里海浪大,离渔场又远。虽然偶尔也会有鲸鱼来,可凭这吃饭实在不可靠。因此,小镇上的人们大都过着半农半渔的生活,毫无保障。不过,这座小镇却独有一样东西让四邻八乡的人记忆深刻,即那座有名的灯塔。 “因为有一个男人就是在那座灯塔脚下被杀死的。”沖本切入了正题。 事情发生在暑假过半的八月中旬的一天。九点多钟才迷迷糊糊起床的沖本,一听到灯塔岩上死了人的消息,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跑了过去。 灯塔岩在M町的西端,爬上一段一百来米长的山坡后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灯塔就巍然屹立在平地的南端。站在崖顶放眼望去,只见海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岩石,在与波涛不断进行着激战。再望望脚下,三丈多高的崖下,白色的波涛在隆隆地吞噬着崖脚,惊心动魄。 倘若从海上望去,这座山崖宛如一头卧在海上的牛,因此,此崖自古以来便有“牛背岩”之称,成了渔民的标志物。大凡在M町土生土长的人,无不对牛背岩怀有一种敬意。因为这里流传着许多神奇的传说和美丽的故事。此处设灯塔一事由来已久,也经常会有一些历史学家前来考察。现在的灯塔大部分都是明治以后修复的。 沖本赶到的时候,现场已聚集了很多人。沖本从人群中踮起脚往里瞧,只见一名男子正仰面朝天地横躺在那里。身上什么都没有盖,面貌看得很清楚。据沖本所知,此人并非本地人。虽然五官端正,可由于日晒厉害,加之临死前的痛苦,表情严重扭曲,样子十分骇人,衣服也破败不堪。 “是他杀吧?”沖本朝同来看热闹的附近杂货店老板问道。 “当然是了。瞧见没,死者头部的旁边有一块大石头呢。就是被人用那石头砸死的。” 沖本定睛一看,果然,旁边的确有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头。再仔细一看,石头和死者头上都沾着黑红色的血块,在太阳的映照下熠熠发光。 “那男的是哪儿的人啊?好像从来都没见过啊。” “多半是流浪汉吧。肯定不是本地人。” “怎么会让人给杀了呢?” “谁知道呢。” “凶手肯定也是外地人吧?” “当然是。” “找到线索了吗?” “谁知道。” 这时,警察抬来了担架,将死者放到上面,再次走下慢坡。 “去不去看看现场?”等担架拐过坡角、从视线中消失之后,杂货店老板招呼道。 凶案现场就在灯塔后侧。是一块两侧被大海和灯塔分割开的狭长空地,除了海上,从任何地方都看不到。 当他们绕过灯塔一角时,只见一名刑警模样的男子正从崖边探出半个身子,专心地往下面瞧。听到脚步声,他立刻抬起头来,看到二人后,他使了个眼神,把二人招呼过来。 “你从这儿往下瞅瞅。”他说道。 沖本依照吩咐,也学着刑警刚才的样子趴下来往下瞧。 “下面三米左右的地方有棵树伸了出来,看到没有?那树上挂着一块布片之类的东西,对不对?” “对,有。”沖本当即答道。 “我想把那个取下来,你们俩能不能帮我一把。只帮我拽着带子就行了。” 二人当即答应了。刑警把带子接到一起,抓着一头往崖下走去,不久就拿着那块布片上来了。 “这小绸巾你们见过吗?”刑警一面拍打着布片上的尘土,一面将布片在二人面前展开。那是一块银灰色的绉绸小绸巾,正中央印染着一个特大的梅花纹饰。 沖本望着这花纹有些眼熟,不过一时没想起来。杂货店老板也沉默不语。 “啊,辛苦你们了。” 看到二人不像知情的样子,刑警便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二人也走下了山崖。 二 当日傍晚,沖本洗了个澡后便出去散步。沖本每日散步的地方都是固定的,即位于M町中央的住吉神社内。那里古杉参天,总是十分幽静,适合夏夜散步。 这一天,沖本在树林中的草地上一直躺到天色变暗。美丽的夜空中繁星点点。 这时,附近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和低语声。躺在地上的沖本透过树林一看,似乎有一对男女正朝他躺的地方渐渐走近。沖本有点为难。既不好突然起身离去,又不忍偷听别人的谈话。 “这下麻烦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入了沖本的耳朵。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住吉神社的年轻神主笃麿。他们对沖本的存在毫未察觉,在离他好几棵树远的一棵树旁停了下来。 “那该怎么办?”女人叹了口气。这个声音沖本也有点耳熟,似乎是灯塔看守人的独生女阿芳。因此沖本当即猜出了是怎么回事。灯塔看守人的女儿与年轻神主之间的传闻他屡有耳闻,因此动摇起来。 “老头儿什么都说了吧?”男子说道。 “恐怕是不说不行吧。不过,只有他的事父亲还不知道。” “是吗?他的事你还谁都没告诉吧?” “嗯,怎么会呢……”说完女人又略微思索了一下说,“不过,说了岂不更好?” “不,不能说,决不能说。”男子慌忙说道,“决不要告诉任何人。” 女人用审视的眼神盯着男子的脸,说道:“是吗……”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芳,”不久,男子用极低却强硬的嗓门说道,“你不会在怀疑我吧?” “我……”女人支支吾吾,并未明确回答。 “那就是在怀疑了。你是不是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那么说?” “可是,既然这样,你把他的事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不就得了?” “不行!”男子又用尖厉的声音说道。 “你怎么这么……这么……”说着,女人默默抽泣起来。 男子又轻轻地嘀咕了几句,似乎在安慰女人,不过具体内容沖本并没有听到。 只有男子再次抬高嗓门说的最后一句话传入了冲本的耳朵:“你绝对不能说。”不一会儿,他们就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对于刚才的对话,沖本自然是一头雾水。不过他依稀觉得似乎和今早那死者有关。 等两人的身影淡出视野后,沖本才轻轻地站起身,然后一面下意识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面慢慢地朝前殿走去。可就在穿过前殿旁边正要从侧门出去的时候,他无意间一回头,有一样东西深深地吸引了他,是悬挂在前殿周围的幕布。幕布上的梅花纹饰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三 “哦……”理发店的老板摆弄着棋子,感慨道。 “不过,这里面会不会出了差错?”与老板对弈的客人仍盯着象棋盘说道。 “我也这么认为,”老板说道,“像笃麿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干出那种事的。” “不过,警方那边除了平作老头的证词外,好像还握有其他确切证据呢。”一名观棋的客人说道。 沖本从理发店的镜子里望着这些人,默默地听他们闲聊。他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场景。 此时已是在灯塔岩发现尸体的第二天。受人敬仰的年轻神主笃麿居然以杀人嫌疑犯的名义被拘捕。对此,小镇的人们无不惊讶。沖本暗暗琢磨起昨晚的事来。他觉得里面肯定有重大秘密。为打听笃麿被捕的原因,他才来到了这家理发店。 根据客人的说法,原因如下: 昨晚刑警在案发现场悄悄蹲守时,果然发现有一名可疑分子在附近转悠。于是刑警当即将这名男子擒获,居然是看守灯塔的平作。当时他手上还拿着一顶沾有泥土的礼帽,被刑警抓获时,他还极力挣扎,妄图把帽子从崖上扔下去。由于举止反常,他当即被带到了警察局。 起初他怎么都不开口,后来实在无法隐瞒下去,就交代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情况。他是这样说的: “昨天傍晚,我跟往常一样给灯塔点上灯,下坡时正好有一个男人从下面上来。就是今天早晨死的那个男人,我当时并未留意,与他擦肩而过,径直钻进我在坡下的小屋。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一阵脚步声吧嗒吧嗒地往坡上走去,就不经意间往屋外一瞧,只见住吉神社的笃麿先生正急匆匆地往坡上爬去。我有点纳闷,却并未在意,开始吃晚饭,过了有十分钟,笃麿先生又急匆匆地从坡上下来了。我觉得他的样子十分异常。今天早晨我爬上灯塔往下一看,发现昨天那男的死在了那里。我立即跑过去,当时这顶礼帽就掉在尸体的旁边。我捡起来一看,果然是笃麿先生昨天戴的那顶帽子,为避免他无辜受冤,我就偷偷地将帽子藏在了岩石中间,刚刚才取出来。” 原来如此。从这陈述来看,难怪笃麿会受到怀疑了。 沖本想起了昨夜的事情。从时间上来看,当时似乎正是平作老头被捕之后。阿芳肯定是来通风报信的。笃麿所谓的“老头子会不会全都说出来”,指的大概就是他前一天去灯塔的事吧。可是,他口中决不能说的“他的事”又是什么呢?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有一点我要事先说一下。”沖本作了一下解释。根据他的介绍,由于住吉神社的上一代神主满麿名望很高,所以这神社对乡下来说是一流的神社。满麿去世之后,儿子笃麿立刻接了班,他虽然年轻,却丝毫不输父亲,他接班也是众望所归。他的母亲在他七岁时就去世了,是父亲一手把他抚养大的,在他十九岁的时候意外地有了一位继母,即现在的阿缝。据说阿缝是在名古屋投河自尽时被笃麿的父亲所救,除此之外就再没人知道她的来历了。起初,她与满麿结婚的消息被公开的时候,镇上的人一齐责难。可还没过半年,人们就被她的贤良淑德所征服,齐夸满麿眼光好,找了这么一个好女人。 “这么有名望的神社少神主居然会杀人,也难怪人们会大跌眼镜了。” 四 “后来经过了两三次预审,终于迎来了公审。当时暑假都已经结束了,我回到了W市的中学。”沖本说道。 预审一直对笃麿很不利。不光有平作的证词,还有其他的物证。一件是那染着梅花纹饰的小绸巾,另一件则是笃麿的照片。照片是从死人的怀里发现的,照片上居然是笃麿,而且背面还有他亲笔所写的地址和名字。这完全证明他跟死者有某种关系。尽管如此,笃麿仍矢口否认。这样的态度导致他失去人们的同情。公审的结果,他被判了十年徒刑。他默默地接受了判决。 “这一切都是我从报纸上得知的。我每天都期待着阿芳的出现,以为她肯定会把‘他的事’讲出来。可她最终还是答应了笃麿‘决不能说’的要求,守口如瓶。就这样,笃麿最终被判了十年。”沖本说道。 “第二年,我从W市的中学毕业考进神户的高等商业学校。那年暑假我回乡探亲时,竟意外地发现笃麿已经被放出来了。而且还跟阿芳结了婚,跟母亲阿缝三口人一起和和睦睦地过日子,比以前更受人们的尊敬。我十分惊讶。跟家人打听后才终于明白了真相。” 沖本想了想,“事情是这样的。”然后又开始讲了起来,“笃麿先生的公审结束后过了半年左右,大阪有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因杀人未遂被捕。此人交代了很多隐匿的罪行,其中就有在纪州M町的灯塔岩杀死过一个名叫熊吉的男子。据他讲,他跟熊吉在名古屋的监狱里相识,由于出狱的日子是同一天,二人就结伴来M町寻找熊吉的熟人。可是,要去那熟人家的话,他在场会有所不便,于是二人就在车站分手,商定在灯塔岩会合。于是他就直接去灯塔岩等待熊吉,两小时后熊吉一脸沮丧地赶来,可紧接着又有一名男子追来,叫住了熊吉,二人站着聊了一会儿,不久来人便取出一个小绸巾包状的东西交给了熊吉。当时熊吉还用很大的声音叫了一句‘三百元’。这话传进了他的耳朵,他见利忘义,最终杀死了熊吉。” 由于这段供词,笃麿得以改判无罪。也就是说,笃麿那天去灯塔岩其实是为了给熊吉送钱的。 “可既然这样,笃麿为什么不说呢?”我仍不理解,问道。 “嗯,这正是这个故事的关键所在。其实,那个名叫熊吉的男子是笃麿的继母阿缝留在名古屋的亲儿子。她对亲儿子坐牢一事深感丢人,除了笃麿的父亲之外谁都没告诉。笃麿的父亲重情重义,据说他听了这事后就做了一个保证,说等熊吉出狱后一定会帮他制造一个出国归来的假象,一定会善待他。阿缝十分高兴,就把这事告诉了狱中的儿子,还把笃麿的照片也送给了他。可没想到,她却空欢喜一场,笃麿的父亲没等熊吉出狱就去世了。偏巧熊吉又按照片背面的地址找上门来。可是,由于作出承诺的丈夫已死,阿缝无法把品行不端的儿子领进家门,就将其赶了出去。笃麿和阿芳却偶然听到了这件事。笃麿十分同情熊吉,就带着钱追了上去。他却一直以曝光母亲的难言之隐为耻。与其公开真相,他毋宁默默认罪。即,此秘密便是决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他的事”。 “可是,”我说,“那个叫阿缝的女人为什么宁可保护自己的秘密,也不去救他的继子呢?” “啊,这里其实有着一段十分美丽的情愫。阿缝肯定是误以为笃麿知悉自己的秘密,并且,他为了自己而把极可能会留下祸根的行为不端的熊吉杀死了。所以,假如自己挑明被杀者即自己儿子,笃麿的罪很可能就水落石出了。为了尽量减轻笃麿的罪责,她才一直闭口不提。” 说完这些,沖本仿佛回忆起他们母子一样,默默地陷入了沉思。 甲虫戒指 一 这实在是一件离奇的案子。凶手仍未抓获,或许永远都不会抓到了吧。 一日,一名与我素昧平生的男子木藤庄吾前来拜访,他突然讲起一个奇妙的故事。下面便将他的原话记录如下: 那天晚上,我乘坐开往横须贺方向的电车,打算到镰仓的朋友处借宿。那是一个周六的夜晚。我在银座一家接着一家喝酒,有些醉意。一上电车我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打起盹来。 忽然,有人把我摇醒。我迷迷糊糊地睁眼一看,一旁站着一位十分优雅的老太太。 “不好意思,下一站就是横须贺了,所以就把您叫醒了……”老太太面带微笑说道。 听她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连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老太太大概从我慌张的样子中猜出了什么,微笑着说道:“咦?这么说您也坐过站了?镰仓?逗子?哦,原本是要在镰仓下车的吧?”老太太笑了起来,说,“其实,我本来也是在逗子下车,可一不留神坐过头了。” 这趟车是开往横须贺方向的最后一趟了,一旦坐过头就无法折返。我很气馁。大概是想安慰我吧,老太太凑过来跟我攀谈起来。她看上去有五十五六岁,很有涵养,而且十分健谈,心态也很年轻。 有一点忘了交代,当时,电车里就只有我和老太太两人。聊着聊着,我眼睛也睁大了,大脑也清醒了。后来,我忽然记起老太太是从横滨上车的。当时好像是二人结伴,可现在那名同伴却不在了。 “对了,您好像还有一个同伴吧,您那同伴呢?” “啊,你说那孩子啊。他在大船下车了啊。他是到藤泽方向的,一直把我送到了大船。”老太太说着笑了起来。 如此说来,尽管我一直在迷迷糊糊地打盹,可眼睛仍不时地睁着,所以仍依稀记得那个青年在大船下车的情形。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个子青年,身着花哨的西装,头戴鸭舌帽,长相俊美。 “下车的时候,他还叮嘱过我好多次,让我千万不要坐过头。看来我还是年纪大了,一不留神又睡过头了……”老太太说着笑了起来。这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对了,那孩子怕我打盹,还特意给我留下了这个,要不你也来一个?” 我一瞧,原来是用锡纸包裹着的巧克力。“啊,我不需要。” “是吗?不喜欢?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老太太拿了一粒放进嘴里。这时,她无意间往盒子里一瞧,忽然说了一声“咦”,然后就从里面拿出一枚小戒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枚镶嵌着虫形宝石的高档戒指。 “嗨,那孩子做事老是毛手毛脚的。”老太一半自言自语一半说给我听似的,“这是在大船下车的那孩子的戒指。一定是他去洗手的时候,因为肥皂滑掉了下来,就先放到了这儿,结果下车时就给忘了。” 老太太边说边把戒指收起来,就在这时却忽然发生了一件怪事。刚才还说得十分起劲的老太太竟忽然往前一个趔趄,头一耷拉,手脚颤抖了两三下,之后就像一块石头僵在那儿不动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可过了好一会儿她仍没有要抬头的样子,于是我轻轻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老太太……老太太……”我试着晃了两三次,然后大惊失色,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老太太死了!刚刚还嗓门洪亮的老太太眨眼间就像一只可怜的苍蝇一样死了。 二 我的惊讶之情想必大家能想象到,在此就不描述了。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我目瞪口呆,顿时傻了眼。就算是上了年纪,可刚才还侃侃而谈的老太太竟然眨眼间就变成了冰冷的尸体,实在是莫名其妙。 当时电车已抵达横须贺。接到我的报告后,站里顿时一片大乱。当然,我也受到连累,要接受各种麻烦的询问。 老太太身份不明,身上没有一样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因此,这事最终被定为身份不明者横死。当晚,我临时被安排住进站长热情推荐的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 第二天,我八点前后离开旅馆,打算折回镰仓,就赶到横须贺车站。没想到大麻烦却早已恭候我多时。 原来,昨夜我回去之后,他们就叫来了医生和警察,对老太太进行了详细的检查。结果发现老太太并非正常死亡,而是被氰化钾毒死的。而且更加离奇的是,这个老太太并非老人,而是一名年方二十的年轻女孩乔装的。而且,她的真实身份也令人深感意外。她居然是日本第一当红女演员——××电影公司的大牌明星最上千枝子。 至此,案件顿时蒙上了一层迷雾般的色彩。起初还以为只是一件单纯的老太太中风猝死事件,可当发现是氰化钾中毒,而且被害人还是当红女星最上千枝子的时候,人们顿时炸开了锅。 车站里正乱成一锅粥时,唯一的目击者——我竟忽然露面,于是立刻就被警察们围困起来,受到了严厉的讯问。 于是我只得再次把昨夜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让所有人都起疑的就是跟老太太——不,跟最上千枝子一起从横滨上车又在大船下车的那名美少年。 你大概也知道,氰化钾这种东西入胃的一瞬间就会令人送命。从我目击的情况来看,最上千枝子最后放进嘴里的就是那块巧克力。所以,氰化钾只能是被放进了那块巧克力里。并且,按照老太太的描述,巧克力是美少年留下来防止她打盹坐过站的。凶手就只能是那名美少年了。 至于最上千枝子奇怪的乔装打扮,后来也弄清了缘由。由于千枝子第二天星期日要在逗子的养神亭举办一场××电影的庆功会,为提前做准备,她当晚就以干事的身份先行赶赴那里。她一定是想让与她熟识的养神亭的女佣以及随后到来的××电影公司的同仁大吃一惊,才故意乔装成一名老太太的。据说最上千枝子就是这种女人。 可如果是这样,那名奇怪的美少年很可能知道这个老太太就是最上千枝子。因此,那美少年肯定是她的亲戚或密友。于是,警方就把她的熟人和亲戚悉数排查了一遍,却没能找到一名青年跟我描述的样貌相符。 也许是早就有不良少年盯上了她,于是,警方又进行了缜密的侦查,结果仍一无所获。就这样,案件遁入了迷雾中。 三 让我们把话题重新转回到在横须贺站接受严厉审讯的我身上。当时我犯下一个严重的过失,即我在故事开头就已提到的甲虫戒指。我一不留神,竟把戒指的事给忘了。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毕竟事发突然,我被吓得魂飞魄散。 并且,如果说警方调查起那戒指的事情,我恐怕也能想起前一夜的事。可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没有一个人在尸体周围发现那枚戒指吧,总之戒指一事警方对我只字未提。 如今想来实在遗憾。因为最上千枝子临死前说起过,只有那枚戒指才是最大嫌疑人——那名美少年的所属物品。如果由此调查,说不定就能揭开那名神秘美少年的身份之谜。 可这个案子最终变成了一桩悬案。美少年从大船下车后便像一缕青烟一般神秘消失,尽管后来警方拼命调查,可最终还是没有查到他的下落。 什么?你不以为然?这些谁都能从报纸上看到?没错,是能看到。不过,我之所以要把这案子告诉你,是因为这个案子还有下文。这下文只有我一人知道,而且还是头一次讲给别人听。 案发三个多月后,也就是世人开始忘记此案的时候。 一天,我在浅草看电影。巧的是,影片居然是最上千枝子生前所在的××电影公司出品。不过,女一号不是最上千枝子,而是她的竞争对手,一个名叫紫安里子的女演员。千枝子死后,她就取而代之,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女一号的位置。 在这里我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说实话,我当时震惊得几乎都要昏过去。 你知道吗?当时我看的那部影片叫《恶魔之家》。紫安里子演的就是影片的女主人公。且说,第三部中有个镜头是女主人公把枪指向坏蛋。里子握枪的右手有一个大大的特写。 由于恐惧,里子握枪的手在剧烈发抖,最后终于扣动了扳机。 就是这个镜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戴在里子右手中指上的戒指。对,没错。就是那枚戒指,那枚镶着甲虫宝石的戒指。 啊,多么恐怖的事。当日我离开电影院后,就去了附近的明星照片店,把紫安里子所有造型的照片全买回家。果真没错。 如果给里子戴上鸭舌帽,再穿上花哨的西装,丝毫不差,她无疑就是那个美少年。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这就是无论警察多么卖命,也始终无法找到那名美少年下落的原因…… 这种结果并不意外。因为那名美少年并非男的,而是一个女人。 我头一次听到这么意外的故事,不由得长叹一声。“可那戒指后来怎么样了?只要有了那枚戒指,就可以起诉里子了啊。”我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 故事的讲述者木藤庄吾忸怩了半天,终于把心一横,说道:“戒指?说起戒指,就在我这儿啊。”说着,他战战兢兢地从兜里取出一枚镶着甲虫宝石、款式独特的戒指。 “呀!呀!”我惊讶万分,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 于是木藤庄吾用严肃的语气平静地说道:“请不要误解。这枚戒指绝对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藏的。其实是我今天才偶然发现的。两三天前我把那晚穿过的裤子送到洗衣店去洗,今天才拿回来,结果裤子上就带着这枚戒指。据洗衣店老板说,我的裤兜上开了个洞,戒指正好掉进接缝了。也就是说,最上千枝子中毒发作的时候手里正好握着这枚戒指,可就在她朝我倒下的一瞬间,戒指竟滑进了我的裤兜里。不过,我今日拜访不为别的,只是想找你商量一下,要不要拿着这枚戒指,把一切都告诉警察……” 木藤庄吾说完,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 你问我?这……你让我怎么回答好呢?我就是紫安里子的丈夫啊。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